三声过后，千坛酒水，被倒入脚下的土地之中，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凌悦缓缓的重新将那狰狞的面甲戴好，而后转身看向王虎所带来的那些军士与百姓
“王虎”
“属下在！”
一旁，王虎将酒坛放于地上，而后一步跨出，躬身朝向凌悦
“来了多少人”
凌悦目光粗略的扫过众人，声音传出
王虎抬头看了眼凌悦
“离安护城军士五千，军马百匹，离安青壮百姓近五千，马匹千余”
“嗯…”
凌悦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看向城东，城中入目已皆坟，但城门之外，却仍有着诸多军士的尸体，尚未取回
“你回来之前，我已与众人在不停的将军士们的遗体运回城中，日起而碌，日落方休，我倒是无所谓，但我御军军士却大多负伤，今日，便让他们歇会吧”
王虎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先是看了看与凌悦一同前来的近千御军，而后看向自离安而来的万人
“将所带物资，辎重全部卸下！安置于城中，马匹带至马厮，现在这漠秋之中，皆是空营，五千守城军建制不变，以离安的规格休整，五千青壮，由左至右，十人为一列，站好！”
话音落下，万余人后方，一阵骚动，片刻之后，分成了一个个以十人为单位的队列，虽看上去有些杂乱无章，但对于从未经受过军士训练的百姓来说，已是不错，所幸皆是青壮，正是思维最为敏锐的年纪
做完这一切，王虎转身看向凌悦
“魁首”
凌悦了然，却并未急着安置离安过来的百姓，语气中带了些笑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去了次离安，如今，倒是也有了些气势”
王虎一愣，显然是并未料到这般时候，凌悦竟是会说这般的言语，凌悦看着王虎的神色，摆了摆手
“现在倒也并非是说这些的时候”
而后，目光越过离安五千军士，看向后方的百姓，声音遥遥传来
“家中可有妻儿，又可有老父老母？”
人群安静，万双眼睛，望向凌悦，却不知这武魁如此言，为何
凌悦扫视众人，见无人回答，沉默片刻，而后手指城东
“他们也有”
王虎愣住了，五千军士愣住了，那五千百姓，也愣住了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五千离安青壮，以十人为伍，居于漠丘城中，五千青壮皆数于城中建坟，离安来的军士半数与其一同，剩余半数明日与我们一同去城外捡尸”
凌悦顿了顿，继续说道
“军与民，所差的，不过是一甲之别，都是娘生的，都是爹教的，这些战亡的弟兄们，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们，他们没有一个，是孬种，他们每一个，都知道无生，而慷慨赴死，只为求得那么一线的胜机”
凌悦视线低垂，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满地的孤坟，声音轻了许多，但仍是听得清楚
“莫要觉得他们不惜命，这世上有几人不惜命，也莫要觉得他们与你们不一样”
凌悦伸手指向自己的一身残甲
“除了这身甲，他们，同你们一模一样”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尚在，漠丘尚在，可在离安，又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幼子劳作，寡妇持家”
凌悦双目幽幽的看向天际，声音却是忽然冷了下来
“他们最应该得到的，是尊重”
“你们奉命来此，应皆是受征而来，我不会约束你们什么，所分配的劳力，亦是不会太重，歇息闲聊，我自是也不会管束，但莫要让我看到，听到，对那些已故军士的不敬之语，不敬之举”
凌悦看着众人，缓缓开口，语气平淡，但下方的青壮们，却皆觉身体一寒
“若有人如此，一经我查实，杀无赦”
说完，视线投向那五千自离安而来的军士
“你们，亦如此”
那为首的军士，赶紧低头，双手抱拳
“自是如此！”
凌悦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而后走至王虎身旁，手掌拍了拍王虎的肩膀
“既然是你带人而来，那么此事，便交由与你，待安置完了，来城头与我说说，此次的离安之行”
王虎看着凌悦，双手抱拳
“魁首放心，武魁府中的两位姑娘，皆是安好”
“晚时再说无妨，如今虽时值深秋，但安葬之事，却不可拖延，还是尽快”
王虎沉默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向五千军士走去
王虎走了没多远，一名军士走至凌悦身旁，看着王虎的背影缓缓开口
“此人，当得重用”
凌悦轻轻点了点头，看向来人
“未想，江涛尚在朝中，却仍来了万人，但既派万人，为何其中又有五千百姓，不过说到底，却仍是有利而无害，如今万人已至，他们安置之时，便让兄弟们歇歇吧，我知道他们已是疲惫不堪，便好好的喝些酒，再睡一觉，养足精气，漠丘不过数日，那些的阵亡将士，便能全部安葬”
“你呢？”
“我？”
凌悦转头，看着地上尚存的一些酒水
“我也想喝些酒了
来人沉默
“一个人喝？”
“御军之中，若是能与我同饮的，便也只有你了”
来人再次沉默，而后点了点头
“我有话想说”
“那便待醉了，没有顾忌地说出来，我一觉醒来，却也不会记得是好话，还是坏话”
“如此，最好”
——————————
于离安而来万人的安置，井然有序的进行着，来时天色已是不早，待全数安置完，一个个军账之中，已是点上了火烛
剩余的近百坛酒水，凌悦拿走了一坛，剩余的皆是分给了御军近千人，一坛十斤，千人分，却也能喝个一斤，不至醉，但酒这东西，无论多寡，却总能让人解掉些忧愁
城头之上，一个巨大的木箱，两边各放了一坛酒，再两边，各席地而坐着一个人
刻着魍魉的面甲，被放至在一旁，凌悦以真容而面那军士
若说御军之中，有何人知凌悦是何模样，许是离安城中，也只有堪堪三人，武魁杨庆，孤女周姚，与那副将张和，眼前之人，正是张和，凌悦倒是也并不见外，直接将那面甲面甲脱了去
酒坛被凌悦单手提起，掀开泥封，酒水如流溪，将木箱之上的两个木碗倒满，而后酒坛下落，被放置一旁，凌悦看了眼城外，而后将身前木碗拿起，一口饮尽
张和低头看着中酒水，在凌悦仰头喝酒之时，又将目光投向凌悦，依旧是剑眉凤目，唇红齿白，但即便是如此容貌视之，却是不似女子，继续低头看着碗中酒水，年近四十的张和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魁首当真娶了这女子，该当如何…
凌悦放下木碗，看向张和，却见他低头看着木碗发呆，当下便觉得有些好笑，平日里张和向来是一副严肃模样，若说发呆，当真是不多见，便也没去惊扰，饶有兴致的在一旁看着
片刻之后，张和回神，却在回神之际余光瞥见了凌悦注视的目光，当下不动声色的伸手将木碗拿起，一口饮尽，而后轻咳一声
“咳咳，好酒！”
“若说是好酒，倒也不错，却仍是淡了些”
凌悦见张和回神，倒也是不在意他在想什么，拿起酒坛又将木碗倒满，看着张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退晋军已近十日，但在这城头之上，空气之中的血腥味，仍是清晰可闻
“王虎此次赴离安报捷，带来五千军士，五千青壮百姓，你如何看？”
张和看了眼凌悦，低头想了想，片刻之后，猛的拿起木碗一口饮尽了碗中酒水
“我不懂王上的考量，若说是军中之事，我知一二，便会告知你一二，但这般事情，我却是一窍不通”
凌悦看着张和轻轻一笑
“万人为恩泽，为态，五千军士为赏，五千百姓为戒，幽王这便是告诉我，人，可以有，你御军战亡了那么多，自然也会补，可我如今离安之中，一共便就那么多的军士，你看，便是来援你漠丘城的万人之中，百姓便占了半数，若是再多，便也只能于民间征兵了”
张和闻言一惊，而后看着凌悦
“这话，与我说，可是有些不妥”
“无何不妥”
凌悦对着张和，手指了指木箱旁，张和会意，拿起酒坛，将空了的木碗倒满，刚想放下酒坛，凌悦却已是喝完，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木碗，张和动作一顿，而后又将木碗倒满，凌悦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不过是告诉你是何意罢了，有何不妥，这般的表态，想必江涛那边，也是安了些心，此处回离安途中，想必也断然不会有何阻挠”
说完，凌悦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六万人啊，若是杨庆在这儿，可是能少死些人”
“不能”
张和看着眼前的女子，认真的开口
“即便是胜了，也只会是惨胜，剩余的人，怕是至多也就这些吧”
凌悦转头看向城外
“你想与我说什么，之前所说，不过玩笑话，你但说无妨便是”
张和沉默，片刻之后
“魁首”
“哦？”
凌悦一笑，随后转身
“从你嘴里说出，倒真是不易”
张和并未再言语，站起身来，看着仍席地而坐的凌悦，凌悦抬头，拿起木碗对着张和
“不喝了？”
“不喝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如今你已与魁首无异”
凌悦摇了摇头，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城外，不再言语，张和微微停留于凌悦身后，向凌悦微微一躬之后，悄然离去
城外一片寂静，夜空悬着的月光照的惨然，凌悦静静地看着城外，便就这般，一碗碗的喝着酒水
天虽凉，可此地，却是悲秋，视线逐渐变得有些模糊，一坛酒水，已是见了底
却见，城头之上，月色之下，长发飘扬，残银破甲，孤影持酒，走走停停，哭哭笑笑，如若疯癫
这世间，何来完人啊
（PS发酒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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