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回来了!”
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寒冷、疲惫还有伤口的疼痛,全都被抛到了一边。摘下防毒面具,稚气未脱的少年小跑着冲进了屋子。
听到孩子喊声的母亲,已经放下手里的活儿迎出来。
“噢,这小鼻子通红的男孩儿是谁?”
蹲下身抱住背上还有一大包东西的少年,母亲替他卸下背包的同时,还在少年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早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
当肩背上沉重的负担卸下,少年松开母亲,退后一步左手叉腰,举起右臂做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没错,我就是未来双湖站最棒的‘邮差’,贝科夫!”
虽然男孩此时,还没有一米三高。
“吹牛记得打草稿。”
当一个戴着金属头盔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正在寻求母亲夸奖的男孩儿翻了翻白眼,举起的手臂也随之放下,“切,老头子你自己都说过‘莫欺少年穷’。”
将背囊取下放到门边的不锈钢柜子里,男人一边脱大衣一边教训道:“所以你现在还很穷。去把我的枪擦了,不然晚饭减半。跑个铁道都能跌进水坑里,在笨这件事情上,你的天赋也是很让我佩服。”
“……”
接过老贝科夫的枪放到一旁的木架上,苏珊娜佯怒着瞪了丈夫一眼。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她展示出了这个家女主人的威严,“行了行了,你们父子俩拿一天不吵嘴地铁隧道怕是会塌方。有两个先前做的菜该是凉了,我去加热下——弗拉基米尔你要喝茶就自己泡,别支贝科夫去。”
“啊,好的,好的。”
和许多酗酒、殴打妻子的俄国男人不同,因为某些原因,老贝科夫对妻子苏珊娜始终抱有种愧疚的心态,大部分事情都让着她。
丈夫放过儿子去找茶叶和茶壶,苏珊娜又露出了笑容。
“妹妹在里面画画,她很想你,去陪陪她。晚餐有你最喜欢吃的。”
“噢,我这就去!”
说着,贝科夫小跑着冲进了里屋。看着儿子逐渐长高的背影,苏珊娜很欣慰——她没说,如果俩贝科夫不回来,这一顿原本只打算用昨天的剩饭将就下。
“莉莉娅,我回来啦!”
“贝科夫哥哥,欢迎回来。”
里屋的火炉旁,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小姑娘正在坐在桌边画着什么。将身上的携行具卸下,贝科夫从床边搬过一张凳子,坐到了妹妹的旁边。
看着那白纸上还为完全成型的图案,贝科夫笑着问道:“是兔子吗?”
将白纸掀开,莉莉娅把放在下面临摹用的绘本挪了出来,“嗯,哥哥猜到了。”
那是一本来自某东亚大锅的《儿童睡前故事》,上面有很多不错的插画。这原本是贝科夫的亲生父母买给他的,只不过自认为已经是大孩子的贝科夫,将之转赠给了养父母的女儿莉莉娅。
伸出左手挡住妹妹的双眼,贝科夫的右手探进了上衣口袋里,“莉莉娅,来,猜猜看,现在我的右手里拿着什么。”
因为不像上次一样是有味道的,这让莉莉娅想了想,“嗯……兔子?”
“猜对了。”左手挪开,贝科夫将右手的玩偶送到了妹妹的面前,“喜欢吗?”
接过贝科夫递上的一对白色袖珍玩偶,莉莉娅原本苍白的小脸,因为开心多了一抹红晕,“喜欢,谢谢哥哥!”
侧转过身前倾身子,莉莉娅搂住贝科夫,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尽管知道贝科夫不是自己的亲哥哥,莉莉娅依然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看待。
“贝科夫,你又给妹妹带什么奇怪的小东西了?”
正在贝科夫为妹妹高兴而高兴之际,端着茶壶的老头子又跟进来了。好吧,目前为止你老人家都是家里最高的,你乐意就好。
“只是个兔子玩偶而已,我用子弹壳换的。”
“那行,别再把雷管当礼物送给你妹妹就好。”
说完,弗拉基米尔端着茶壶又出去了。他在找自己的杯子。
“噗呜——”待到父亲离开,莉莉娅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次贝科夫悄悄带回一根雷管给她看,被发现后,差点让父亲打烂屁股。
“行了行了,别笑了,那会儿不是年纪小吗。”起身把凳子挪到火炉边,贝科夫半跪于地,将腿侧的马卡洛夫手枪抽出来卸掉弹匣,放到凳子上开始做保养。
察觉到哥哥陷入窘迫,莉莉娅没有再笑,只是把小兔子放在手边,重新拿起了画笔,“嗯,哥哥你去白桦站时,有看到天空吗?”
“啊,当时天快黑了,只看到一点儿。”
拉动枪机让膛内待发的那枚子弹出来,贝科夫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看着拆卸武器的哥哥,莉莉娅追问道:“那它是蓝色的了吗?”
“嗯……还是灰茫茫的。”
“这样啊……真想到天空上面去看看。”说着,莉莉娅提起画笔,在兔子的上方画了一架双翼小飞机,“要是有机会,我要成为飞行员,到时候就能驾驶飞机去北极看海豹了。小时候的它们和兔子一样,白白的,毛茸茸的,好可爱啊……”
“好啊,那到时候我坐副驾驶位,陪着莉莉娅去。”
两个孩子在火炉旁开心的聊起天,屋外的两个大人,却有一个捂住嘴无声的哭了起来。她真的无法相信,灾厄有一天会降临到她的孩子身上。
“谁在外面?”
跟随老头子在地铁里磨炼那么久,贝科夫的听力已经非常敏锐。
苏珊娜看向自己的丈夫,对方却只是摇摇头。不得已,这位母亲只能把悲痛咽下去,自己开口,“贝科夫,晚饭好了,和妹妹一起出来吃吧。”
“噢,这就来。我都快饿扁了。”
“哥哥你胡说,人怎么可能饿扁。”
当贝科夫牵着妹妹的手从里屋走出来,弗拉基米尔少见的笑了。
到最大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身为一家之主的老贝科夫,给他的儿子和女儿各盛了一碗汤。这在以往,基本都是贝科夫的工作。
“呀嘿——老头子,太阳今天打西边儿出来了?”
“怎么,不乐意?”说着,老贝科夫就打算去把儿子的碗拿开。
“没有没有,我先干为敬。”
贝科夫捧起碗便喝,桌边顿时响起了“吨吨吨吨”的灌汤声。还好母亲提前让汤凉了凉,不然以出锅时的温度这么灌下去,能把少年喉咙给烫废了。
将新鲜的面包和烤土豆放到儿子、女儿的餐盘里,苏珊娜看着给莉莉娅系餐巾的贝科夫欣慰一笑,“贝科夫,这趟出去还顺利吧?”
“唔嗯,又学到不少东西。妈妈我跟你讲,过不了多久,我肯定会成为比老头子更优秀的地铁邮差。”
“那你先得学会闭着眼睛把枪抽出来,而且枪口朝着你的目标。”老贝科夫可没给小家伙面子,直接在旁边泼起了冷水,顺带提醒他要学的还很多。
“那——那纯粹是失误。”贝科夫的脸有些红。
“第一次是,第二次也是吗?”
“好了,好了,吃饭就安静些,开动吧。”
晚餐有肉,这让在漆黑地铁里啃了一个多星期冷面包和土豆干的少年欣喜万分,不顾父亲凶狠目光地大快朵颐着——吃相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嘛,母亲苏珊娜看着倒是挺高兴的。
等到一家人都吃饱,苏珊娜从桌下拿出了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盒子。
“贝科夫,四天以前是你的十岁生日,但是你和你爸不在家,没法给你过生日。今天,就算是补过。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拆看看看吧。”
“哇喔,谢谢妈妈。”
在家人的注视下,贝科夫有些激动的拆开盒子,取出了放在里面的礼物———是一把合金折叠刀,银色刀身上镀有两朵蓝色雪花。
“喜欢吗?”这是苏珊娜替站里一位受伤的地面探索者做了紧急救治后,对方给的谢礼。刀是好刀,但家里有刀具,她不怎么用得上。
正好,贝科夫很喜欢这类东西,它便顺理成章的当了礼物。
“非常喜欢!”
“哥哥,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当莉莉娅从衣兜里拿出一支纤细的红色钢笔,微笑着放到贝科夫手中,在白桦站看到过钢笔售价的少年惊呆了。那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绝对是天文数字。
“莉莉娅……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我替杂货店的伊万叔叔画了100张说明书配图以后得到的,是劳动所得噢。”在绘画上,莉莉娅真的很有天赋。
“谢谢,我亲爱的妹妹。”
妈妈和妹妹都给了礼物,尽管已经收获颇丰,贝科夫还是将目光投向了父亲。
老头子,你儿子十岁生日那天可是跟着你在隧道里过的,真的不表示表示?
“我没什么送你的,这支从‘熊掌’那儿买的冲锋枪,就算是你的生日礼物吧。不过,它的子弹嘛,得等你能独当一面后再给你。”
“嘿,谢谢老头子!”
那是少年记忆里,他和家人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
………
“嗵嗵嗵———咔————”
又一条弹链打光,追击的装甲车仍然没受到足量的损害。对方的驾驶员很老练,始终让载具的主装甲对着来袭火力,BMP-2那大倾角的首上和首下装甲,让德什卡打过去的子弹跳开了百分之九十。
雪原已经近在咫尺,环境这次,似乎并不站在贝科夫这一边。右手松开机枪握把,少年摸了摸上衣口袋。
要用它吗?
#SV-98:“长官,前面是个很长的下坡,怎么做?”
将打空的弹链盒从机枪侧面取下,换上新的弹链盒前,贝科夫拨动防毒面具侧面的开关,让换气小风扇工作了起来。保持冷静,还没到那一刻。
借着机枪侧面的小镜子,贝科夫看到奔羚皮卡翻过了可视范围内最后一段还算崎岖的路。马上就要变移动靶了———不,环境依然给了己方机会。
#贝科夫:“进入雪原后右转,全速往那个大石头开!”
离开崎岖地带往右约500米的雪原上,有一块被风侵蚀后由雪覆盖的巨大岩石。或许在更遥远的过去,它,曾是座山岭也说不定。
#SV-98:“遵命长官。”
驶出崎岖路段后,奔羚在SV-98的驾驭下向右急转弯,沿着雪原与稀疏树林的边界往西方疾驰。尽管不知道贝科夫打算做什么,她依旧简单地选择了相信。
就和那短暂的“邮差”之旅一样。
“斜着往这边开了吗……”
BMP-2车长显然是发现了奔羚行驶方向的改变,那越野能力更胜一筹的履带式载具果断改变行进路线,爬坡越坎径直往奔羚之后可能会驶去的位置追赶。这里不是地铁隧道,在行进方向的局限性上,没有那么多。
站在皮卡后货箱里,贝科夫一边观察那些不时被BMP撞倒的树木,一边回想着,伊里奇在路上教授自己的地面战术应用和战斗技巧。
鹰与兔子?
皮卡疾驶到巨石旁的时候,BMP-2刚刚从稀疏的树林中冲出,带着无可阻挡的势头落到雪原上。双方此时的距离绝不会超过300米,德什卡机械瞄具的准心,并没有把目标完全挡住。
“98,快!”
看着将车头往这边摆的装甲载具,贝科夫的心跳在加速。
虽然从地势较高的崎岖地带开进雪原里会有颠簸,但对于配备了双向稳定器的BMP-2来说,在两秒内把300米外皮卡那么大的目标套进瞄准镜里,还是和吃饭一样简单。
要不是它的专业炮手先前被贝科夫打死,可能一秒就够了。
“汪——”
爆炸在近旁发生的时候,货箱里受惊的“松果”叫出了声。BMP-2的2A42型30毫米机炮喷吐出火舌,足以将奔羚皮卡打回零件状态的曳光榴弹和曳光破甲弹,以每分钟300发左右的速度连射了5秒。
等到BMP停止攻击,弹着点附近,已经是一片狼藉。虽然,那里原本也就只有雪罢了。
“别紧张,我们现在是守株待兔了。”
蹲下身,贝科夫伸手摸了摸蜷缩在脚边的灰色雪橇犬“松果”。瑟瑟发抖的狗狗得到鼓励,将埋在脚爪上的头抬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这个临时的主人。
因为提前做了准备,在BMP炮手瞄准奔羚开火的瞬间,SV-98已经让这辆小皮卡开到掩体后面。原本摆着皮卡车尾的位置变得空无一物,那些致命的炮弹也就基本都打过头,落到了一公里外的雪原空旷地带上,仅有小部分打中巨石,炸开少许碎块的同时给巨石除了下雪。
两车之间有近300米的距离,况且人类需要反应时间,哪怕30毫米机炮弹的初速高达1000m/s,也不一定能做到开火就命中。
#SV-98:“长官,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透过逐渐增大的暴风雪,贝科夫依旧能听到BMP-2往这边行驶的声音。
#贝科夫:“等。”
少年很有耐心。他知道猎物在与猎人的对抗中,必须有耐心,才能在决定生死之际,逆转双方的身份,成功活下去。
等到BMP-2的响动出现在巨石左侧,贝科夫下达命令,让SV-98以巨石为圆心,逆时针倒起了车。于是,奔羚皮卡和BMP-2在暴风雪中围着大石块绕起了圈——双方都无法看到对手的载具,仅能通过发动机声来判断大致方位。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不太好形容。
#SV-98:“长官?”
#贝科夫:“减速百分之五十继续往后倒,它还在缓慢地逆时针转。”
BMP-2始终和巨石保持着20米左右的安全距离,以防奔羚全速绕过这个周长足有25米的大掩体,从后面攻击它;而奔羚皮卡,则始终紧挨着巨石,唯恐稍有不慎脱离掩体,遭到30毫米机炮的毁灭性攻击。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足足五分钟,直到……
#贝科夫:“停车。”
在驾驶位上的人形少女立刻照做,踩下离合器让奔羚的发动机保持怠速运转。车速本来就不快,甚至都没有踩刹车的必要,它就能停下来。
#SV-98:“长官,我听不见它的动静了。”
一石之隔的BMP-2此时也没有了响动。站在小皮卡的货箱里,贝科夫放慢呼吸,闭上缓缓了眼睛。巨石遮挡了视线,那我就不依赖“看”;暴风雪影响了耳朵对细微声响的判断,那我就不依赖“听”。
换位思考——如果我此时是装甲车的车长,面对一个“秦王走位”的无赖敌人,我该怎么做?我会怎么做?
把巨石本身占的位置算上,敌我距离应该是接近30米,那么……
#贝科夫:“98,空挡踩油门弄点儿声响,接着挂1挡待命。”
松开德什卡重机枪的握把,贝科夫从携行具里取出了曾在白桦站用来固定“卫士”和SV-98的缆绳。尽管断成了数截,它的长度依旧充盈,用来捆绑体积不大的东西是没什么问题。
那种古老到二战时期用的武器集中法,待会儿或许又能派上用场了。
通过置换身份的思考,少年推断,他们是想让乘员舱的民兵携带反载具武器出来,到一侧堵截;而步战车本身,则从另一侧压过来。那好,如你所愿。
从左肋侧的刀鞘中抽出属于父亲的匕首,再从右肩的杂物袋里取出母亲送给自己的折叠短刀,盯住眼前足有5米高的巨岩,贝科夫防毒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黑暗一直是少年的坏脾气朋友,而冰雪,马上将成为他新的冷漠朋友。
将背囊、自动步枪、冲锋枪还有多余的投掷武器放到皮卡货箱里,此时正处在巨石西北面的少年,反手握刀,找准可以借力的点,迸发全身力量跳向了近在咫尺的巨大岩石。
“铿———”
刀刃刺进了白天稍微软一些的冰层里,这覆盖着巨大岩石的第三态水,给了少年就地反击的决心。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
用脚蹬住可以分担部分身体重量的借力点,抽出一把刀**位置更高的冰层,再往上一蹭———手脚并用奋力攀爬,放下了大部分负重的少年,赶在敌人完成进攻部署前,成功登上了巨大岩石的顶部。感谢你们,待我如己出的养父母。
蹲伏到巨石并不怎么平整的顶上,贝科夫收起刀,把目光投到了二十多米外正在调整姿态的BMP-2步战车上。果不其然。
“长官……”
SV-98不知道贝科夫现在在做什么,除了等待命令,她什么也做不了。
在白桦站的时候,自己曾看到PP-19在跪在窗边像人类一样祈祷,请求上帝庇佑她的指挥官。那明明只是人类寻求心灵慰藉的方法,可自己……
“汪———”
后货箱里“松果”的叫声把SV-98从人形本不该有的失神中拽了回来,下一瞬,30毫米机炮的咆哮声和贝科夫的喊声几乎同时传进采音模块。
燃烧瓶被掷出,在它从半空坠落之前,少年抽出手枪连续开火,于目标的上方击碎了它。凌空展开的火团像头巨大的炎魔,“呼”的扑到了BMP-2车体上。
他没有想过用这个摧毁步战车,火焰,只需要遮挡一下车内乘员的视界就够了。哈,接下来,又是赌命时间了。
#贝科夫:“98,全速往前开!绕到它的侧面!”
在无线电里喊出这道命令的同时,贝科夫已经返身跳下巨岩。BMP-2的30炮几乎是追着少年的脚步撞在巨岩顶部,爆炸产生的火球和四散的弹片,给这在块暴风雪下逐渐“长高”的大石头,剃了下“头”。
“遵命长官!”
当贝科夫“咚”的一声落回皮卡后货箱,在驾驶室待命多时的SV-98松开离合踩下油门,让奔羚绕巨岩顺时针开出4个刻度,接着全速前驶。
“嗵嗵嗵————”
奔羚皮卡脱离大石块的掩蔽冲进空旷地带时,贝科夫和按原计划携带RPG堵路的果园站民兵小组,几乎同时瞄准了对方。不过在空旷地带上使用自动步枪的单兵和使用一挺车载重机枪的矮个小子驳火,结果可想而知。
好几发子弹,都是从贝科夫头上飞过去的。
没有惨嚎,也没有垂死挣扎——触之即死。12.7x108毫米枪弹对人体造成的破坏性效果在SV-98面前展露无疑,但这并未对忠于命令的她造成任何影响。
因为那三个果园站民兵已经死亡的缘故,不受“禁止伤害人类”这一条款的保护,SV-98驾车直接从尸体上碾了过去———鲜血在雪地上淌开,尚未凝结之前,对于大地来说极其渺小的几个个体,迎来了命运的交错。
“呼———”
身体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让少年的洞察力大幅度提升,时间似乎又慢了下来。看着那辆数米外身披“火焰战衣”的BMP,他的身体因为紧张和兴奋紧绷了起来,唯独扣着扳机的手指保持了力度适中。
猎物和猎人的身份能否反转,就看这剩下的半个弹链盒。
“在右边!”
尽管车长观察镜被火焰遮挡,德什卡机枪射杀的那三个民兵,还是在最后时刻用失联给同伴提了醒。BMP-2原本稍往左摆的炮塔以35°/s的速度向奔羚转动,当两辆载具的车体平行,步战车炮手已经快让30炮的炮口对上羚羊尾巴。
对这辆失去了原岗位炮手的步战车来说,20米的安全距离还是留少了。
“嗵嗵嗵嗵嗵—————咔———”
当德什卡的最后一条弹链打空,BMP步战车的炮塔停止了转动。同一部位遭到12.7毫米穿甲弹的反复射击,装甲厚度本就不是太高的步战车,不出意外地失去了它的车长和炮手。
乘员舱里的3个果园站民兵通过射击孔往外胡乱开枪,结果根本打不中跑出十多米后转过弯来,打算绕袭步战车左侧的奔羚皮卡。
哪怕风雪呼啸,覆盖在BMP车身上的火焰仍然在燃烧。这让还待在乘员舱里的果园站民兵无法通过观瞄窗准确地探查外部情况,不过,这辆步战车的驾驶员,还能凭潜望镜的有限观察视野和经验判断当前局势。
“准备掀舱盖出去打!”
驾驶员大声吼出命令的时候,这台步战车的两条履带反向行动,让它原地逆时针转向,趁奔羚顺时针绕圈无法脱离惯性的契机,全速突进,一头撞在了皮卡的右侧车头上。
战斗着活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
“我的天!”
“汪———”
当两辆车猛地撞在一起,重量上吃亏的奔羚立刻被顶得往左边跑,后货箱里的贝科夫和“松果”差点都被甩出去。SV-98试图通过倒车来摆脱困境,但BMP的一侧棱角顶进了车门里,简单的倒车根本无济于事。
步战车本体与皮卡角力的同时,它那乘员舱上方的两个盖板被推了开。尽管BMP的顶装甲上还覆盖着火焰,手持自动步枪的两名果园站民兵依旧探出了身来,其中一个,还大致瞄准了皮卡机枪位。
或许架在射界上的德什卡机枪能挡开一些子弹,但也仅仅是一些。
#贝科夫:“98,跳车!”
如果这就是自己的结局,那么,好歹让喜欢的人活下去。
抓起提前绑成一捆的廉价木柄手榴弹,少年凭依着机枪架再度站起来的同时,左手已经将拧作一股绳的引线拽出。那个家伙正试图瞄准自己,但他的驾驶员却还在给油,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少年知道自己受到了幸运的偏爱。
“嘭———”
集束手雷在极近的位置爆炸,哪怕捂着左耳还大张着嘴,巨响还是让贝科夫陷入了短暂的失聪。从皮卡货箱到BMP载员舱不过两三米的距离,就是个娘们儿也能把它们扔过去。
爆炸处冒起了浓烟,这下子,步战车该是不能动弹了。
“贝科夫快隐蔽!”
少年听不到人形少女的喊声,他正蹲下身去拿自己的AK-103步枪。等他再度站起,冲击从胸膛和头部传来的时候,他只感觉呼吸一滞,随后便是天旋地转。
等到一切静止下来,眼前,只剩下皑皑白雪。
当BMP-2的驾驶员突然推开防护盖板探出身来,刚刚拿着狙击步枪从驾驶室跳到雪地上的SV-98,只来得及向自己的指挥官喊出“隐蔽”。可他没有听见。
步战车驾驶员使用自卫手枪对准贝科夫的时候,SV-98举起武器瞄准了他———可她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瞄准。枪声响起,少年从货箱边缘跌下,趴在雪地中没有再动弹。
又一次,又一次……
“98,你还在犹豫什么?!”
“姐姐,那个人类的身份还没有确认,我不能……”
“你闪一边,我来打。”
“姐姐,800米太勉强……”
在SVD开枪前,匪徒杀死了那个无辜的人质,并返身将另一个人质带到窗边来。灰蒙蒙的天空依旧下着小雨,制高点上的两个狙击手少女,同时陷入了沉默的呆滞。
爆炸声响起,指挥官下达了强攻的命令……
“去死啊!”
在情感模块和封存数据乱流的双重冲击下,心智云图的指令核心失控了。
后坐力抑止装置激活,原本放在护圈上的手指伸向板机,接着重重扣下。
“砰———”
7.62x54R弹精准地命中了步战车驾驶员的右手腕,尽管这狙击弹的侵彻力很强,但在那有骨头的部位,停止作用还是撕出了一个大窟窿———目标的右手,只剩下一半的手腕还连着小臂。
这样重的伤,本应该让步战车驾驶员失去战斗力,可已经陷入疯狂的他,竟强忍着断手之痛,把那支马卡洛夫手枪换到了左手,并且向SV-98开枪还击。
5米不到的距离,根本没地方躲闪。
“咔嚓———”
子弹打在了人形少女的胸膛上,但并没有血花迸溅。她站得很稳,仅仅只是身体后仰了一点儿,右手依旧在拉动枪栓退出弹壳,复进新弹。
躯干拥有Ⅲ级防弹能力,贝科夫还强行给她套了一件轻型防弹衣,马卡洛夫手枪的9毫米弹打上去,根本没有造成伤害。少女红色的双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敌人打空弹匣之际,她也再次瞄准了对方。
这次,她的目标是左手。
“爸爸,这次去南界镇记得要给我带熊猫噢~~”
嗯,我的宝贝,爸爸会记得的。
“彼什科夫,万事要小心。”
谨小慎微可不是你丈夫的风格啊。哈哈,放心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临行前发生的那些,仿佛就在上一秒,但伤口的疼痛和手中武器的空仓挂机告诉他,你现在正面临着与那些美好截然不同的东西———死亡。
不,我还不能死!
“砰———”
枪声响起的时候,子弹从他的左肩处擦过,打穿衣衫的同时带走了少量皮肉。双腿弯曲让身体一下子缩回了驾驶室,正处在数据紊乱状态的SV-98没能自动修正,这让他避过了臂膀被打穿的厄运。
那个红色眼睛的女孩,是穿着防弹衣吗……那好。
BMP驾驶员扯下围巾当做止血布缠住右手腕,随后转过身放下隔板,从战斗室拽过来一个小包。被大口径机枪弹打得血肉模糊的车长和炮手,还待在他们的位置上,这样根本没办法穿过去从乘员舱逃走。不过,他本就没打算穿过去。
打开小包从里面拿出一枚卵形手雷,用牙齿咬掉拉环,名为彼什科夫的步战车驾驶员通过潜望镜,一眼就看到了还站在原位发呆的红眸少女。
“啧,傻了吗。”
在这弱肉强食的战后世界,没人会去管敌人想什么。让已经受伤的右手探出驾驶室当诱饵去挨子弹,左手慢一秒探出去,将手雷抛向了数米外的少女。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从右手传来,而紧张和不习惯,也导致他的手雷稍微扔的远了些。当爆炸掀起的雪洒在SV-98后背上,她的心智云图暂时从安全协议和核心指令的冲突中解放了出来。
可敌人不会给她调整的时机。
第二枚手雷在人形少女的旁边炸开,这次她终于没能再站稳,被冲击波推倒在了雪地上。痛觉模块无法关闭,弹片穿透皮肤带来的疼痛让她难以再动弹。
长官……贝科夫……对不起……
寒风刮来的大雪很快就将少女的身躯覆盖了大半,在痛苦的煎熬中,桎梏着核心指令的安全协议逐渐占了上风。她开始感觉到源自云图内部的困倦。
“死了吗?”
等待多时也不见SV-98有动静,彼什科夫给手枪换好弹匣,小心翼翼地从驾驶舱钻了出来。视线所及,除了那只货箱里的狗还在瑟瑟发抖,其它的,都变得静止了。
保险起见,还是一人再扔颗手雷。就算有防弹衣,人体也架不住这破坏力。
“汪———汪汪———”
步战车驾驶员放下手枪,取出手雷打算咬拉环的瞬间,雪橇犬“松果”跳出货箱大声的吠叫了起来。它也明白,那东西要是扔过来,就算贝科夫和SV-98还留着一口气,也会彻底死透了。
雪橇犬张开嘴咬住少年的手用力摇晃,试图唤醒他———因为皮卡的遮挡,对方并没有发现狗狗的行动。拉环被咬了开。
“98……98?!”
少年下意识地喊声不仅惊动了正打算投掷手雷的敌人,也唤回了已经被混乱和黑暗包裹的人形少女。强制关闭痛觉模块和咬舌尖刺激神经在人形和人类的身上同时进行,在BMP驾驶员惊愕的目光中,少女和少年一起撑起了身。
这都不死吗?!
震惊没有让彼什科夫呆住,反而激发了他的杀心。抬起左手,他向杀死8名同伴的贝科夫掷出了手雷,接着,第二颗手雷也被他拿到了手里。
“呼啊——”
尽管还有些不精神,贝科夫依旧做出了正确的举动。倒持AK-103,他用枪托一下子将飞来的东西拍了开,接着,调转枪身,抵肩射击。
AK-103在贝科夫手中厉声嘶吼,7.62x39弹连续不断地打在步战车驾驶员身体上,绽放出十余朵妖艳的血花。被拍飞的手雷,直到此时才在数米外爆炸。
当失去生机的尸体坠回钢铁的坟墓中,又一次与死神打了个照面的少年,喘着粗气跌坐到了地上。终于……结束了?
“嘭———”
又是一声轰响,爆炸在BMP的驾驶室内发生。这下,即便对方可能穿着防弹衣没被枪打死,也该被手雷炸死了。他真该用拉了就炸的木柄手榴弹。
长呼一口气,贝科夫将枪口压了下来。“松果”正在围着自己欢快地转圈,说起来,还是这只老是喜欢舔人脸的狗狗关键时刻叫醒了自己。
集束手榴弹近炸,耳朵到现在都还是有些不舒服啊。
“长官……你还好吗?”
刚刚用狙击枪打伤了步战车驾驶员的人形少女,依然保持着据枪的姿势站在那里。她的身体一侧插满了弹片,尤其是腿和手臂,简直像剑龙的脊背。万幸的是,没有哪枚弹片伤到核心组件。
手雷在身旁爆炸——得亏她是人形,要换人类来,早就死了。
因为视角关系,贝科夫暂时还没看到SV-98的身体左侧是什么状况。将AK-103背到背上,他迈步向少女走去,“我没什么问题,98你干嘛还……”
“贝科夫……呜———”
当少年走到身旁,SV-98扔下自己的武器,一把抱住了他。
安全协议的桎梏太沉重了,压得她几乎要崩溃。少年还活着这一事实就像伸到溺水者手中的绳索,成为了SV-98心智云图保持稳固的强心针——搭载有流泪组件的少女终于找到宣泄口,大声地哭了起来。
“98……”
连中数枪,虽然头盔和防弹衣挡住了子弹,从货箱摔到雪地里那下还是把贝科夫的脑袋弄得有些迷糊。他并不知道98向步战车驾驶员开枪这件事,只认为她是在单纯的担心自己。
“呜~~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对吧?”
虽然SV-98要比自己高一些,贝科夫还是伸出了双臂,左手轻拍少女的后背,右肘贴过她的肩膀让手掌按向后脑,“是的,我没事,不用……”
从右肘传来的奇怪触感让贝科夫心头一凛。收回左手按住SV-98的右肩膀将之推离,贝科夫偏过头,将她身体左侧的惨状收进眼底。
“你被手雷炸伤了?别乱动弹,我给你处理下。***的简直糟糕透了。”
当少年强迫着自己躺下,尽管双眼还在流泪,人形少女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姐姐,果然如你所说啊,他始终是……
“汪汪———”
单身的“松果”把前腿搭到98腰上,龇牙咧嘴地发出了“抗议”。
抬起右臂,SV-98轻轻抚摸狗狗探过来的头。右侧身体的触感模块上线,她能感觉到舒适的毛绒绒,“你是大功臣呢,松果。”
“汪呜~~~”
受到人形少女夸奖,这条灰色的西伯利亚雪橇犬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相较于还能保持微笑抚摸狗狗的SV-98,正在用钳子夹取那些还有部分外露的弹片的贝科夫,此刻却是皱紧了眉头。无法想象,如果98没去吸引火力,手雷在自己旁边爆炸,身体现在会是什么惨状。
贝科夫·卢,你又食言了。
“暂时只能处理到这种程度。”用绷带缠住98臂膀和腿上那些无法自主封闭的创口,贝科夫伸出手,将前爪触及人形少女胸前柔软的“松果”推了开。虽说组织液流出来不少,但只要切断痛觉模块,那小伤对于人形来说,算不了什么。
“汪呜——?”
从携行具里取出半块肉干,贝科夫撇撇嘴,将之塞到了一脸懵蔽的狗狗嘴里,“我们得继续往南走,希望林逸思的皮卡还能用。”咸狗爪往哪儿摸呢?
“啊,长官,那我来开……诶!?长官——”
“你受伤了,到副驾驶座上好好坐着休息。”在尽量不碰到创口的情况下,贝科夫将SV-98抱了起来。虽说无法确定现在已经百分百安全,少年却开始有意地放松警惕,也许,这就是恋爱造成的“全属性”下降?
“那驾驶怎么……”
“我开就行,好歹还是学过两天开车的———只是开的很慢罢了。”
尽管他们和皮卡的距离只有几步路,贝科夫还是坚持抱着SV-98绕到车右侧,才肯将她放下。BMP-2的棱角还顶在副驾驶位的车门上,不放下,没法处理啊。
当贝科夫从后货箱里取出千斤顶,站在货箱旁边的人形少女,看着他的背影又默默地哭了起来。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哭,眼泪会冻住。
在皮卡左前轮下方撑起千斤顶,让车身左侧高于右侧后,贝科夫绕回车右面用力一推,皮卡便伴随着千斤顶的横倒脱离了步战车的桎梏。
“搞定了,98,我们上车吧。”
收回千斤顶和散落的装备后,终结了另一群地铁居民未来的雪原行者,和他的人形恋人一起,再度踏上了南行的旅途……
从和步战车相撞的位置往南,奔羚皮卡又开出了大概40公里。此时,巍峨壮丽的奎屯山已经在他们身后,像卫士一样阻挡南下的暴风雪。
“好像……不太妙啊。”
当奔羚皮卡发动机熄火,像力竭倒毙的战马一样在雪原上停下,贝科夫看着没有任何变化的燃油表,少见的露出了苦笑。
让SV-98留在车上,贝科夫独自一人下车,大致检查一番后,找到了皮卡抛锚的原因。哈,这下是真的可以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将那几块极不规则的弹片从油箱上拔下来,贝科夫走到驾驶室的窗户边,语气轻松地说了句:“好消息,98,皮卡的油箱被打漏了。”
那捆集束手榴弹可没有同步爆炸,其中一枚,大概是被先爆炸的冲击波抛到了半空,随后再爆炸,将弹片插到了油箱上。没插使用者的脑袋上,实属万幸。
透过防毒面具,SV-98没在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担忧,“那我们……”
“我们只能步行了。”拉开车门,少年向人形少女伸出了手,仿佛是在邀请她参加一场舞会,“其实也不算坏事,步行的话行动痕迹很快就会消失,那样,我们被可能存在的其余追兵发现的概率,会小很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松果:汪汪汪———)
于是,在寒风和大雪中,贝科夫、SV-98还有雪橇犬“松果”,往南一路翻山越岭,走了整整4个小时。直到口干舌燥,体力消耗得有些严重,贝科夫才选择了停下休息。
“长官……休息了吗?”
“嗯,98……98!”
当SV-98双腿一软突然跪倒在地,刚侧转过身,打算去替她卸下负重的贝科夫心头一凛,应激反应似地冲过去扶住了险些侧倒的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看到了少女凝固在眼角的泪水。
盘腿在雪地上坐下,让SV-98右臂紧挨自己躺好,贝科夫抽出短刀,割开了她左臂上的一处绷带,“伤口又痛起来了吗?”
“不是的,长官……我开枪射伤了一个人类,贝科夫……保护您的核心指令达成,但因为违反安全协议,犯罪事实验证后,我的行动模块被锁死了。我现在……一步也走不了了……”
说到这里,原本还克制着不哭的SV-98,终于没能忍住,将头埋到心爱之人的胸膛上,低声啜泣起来。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将短刀收回刀鞘,贝科夫搂住少女,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我去做个雪橇载着你走。”附近就有树林,取材不是问题。
把装着毛毯和杂物的背囊卸下,垫到雪地上,贝科夫松开SV-98,想让她躺一会儿。怎么可能会忘……这次,换我来载你。
正当少年起身打算去伐取木料之际,SV-98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使劲地摇了摇头,“长官,白桦站的大家还在等你,你不能这样浪费时间。”
人形少女的眼中还有泪水,可目光依旧透露出坚决。或许强行命令她还是有效,但少年不打算那么做———好像有什么变了。将SV-98扶起坐好,贝科夫吹个口哨唤来“松果”,把二十余公斤重的行囊放到了它的背上。
原本系挂牵引绳的雪橇犬专用马甲还在,固定起来并不费事儿。
“手臂还能动吗?”
面对坐在雪地上的美丽少女,贝科夫防毒面具下的双眼,同样透露出一股坚决。人总是要在岔道口做出抉择,而他,打算去下一个岔道口再做决定。
将AK-103系挂到旁边没有乱动的“松果”身上,贝科夫绕到SV-98身后,伸出双手从她腋下抄过,发力往上一拽,跪坐在地的少女便又一次站了起来。
“诶——长官……”
撑着SV-98的右臂走到前方,贝科夫把后背露给了她。
屈膝半跪到地上,再将身子往前微倾,双腿无法自主行动的少女,便自然而然地扑到了少年背上。真幸运,这不是带着“邮件”去往哪个地铁站的途中,“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我都清楚,我不可能就这么把……我的人形恋人抛在这儿。”
因为扑在贝科夫背上的缘故,SV-98的外部采音装置,将少年最后那半句轻声的告白,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心智云图。已经够混乱了……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幸福。
“长官……”
暗自做好决定的少女没有再流泪,把头轻轻地埋到了恋人的肩上。
双手往后伸,贝科夫触及到了少女被剥夺掉行动能力的双腿,“手臂还能动吧?”能活下来,我的98姑娘,你功不可没。
“嗯……”
“抱紧我,那样能节省些体能。”
双手沿着SV-98匀称的双腿上移,在大腿上找到合适的受力点后,半跪姿态的贝科夫搂住它,全身发力,一下子便把少女恋人背了起来。似乎……也不是太重嘛。
………
刺骨的寒风似乎被山脉挡在了边界之外,可太阳偏西,雪也还在下,气温很快就会降至人类难以耐受的低点。饶是如此,雪原行者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打算。
季风,同样的时候,同样的季节,却吹不过那同样纤细的树梢,弯出微妙的弧度。也许,这就是旅途的相异。
“呼———”
负重,让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了很深的脚印。尽管开着换气小风扇,过于急促的呼吸,还是让防毒面具的玻璃面罩蒙上了一层白雾。有些看不清前路呢。
背着与自身体重相当负载的“松果”跑到路旁停下,吐着舌头打哈欠的同时,抬起后腿向枯树放起了氵。看到这幕,在幸福中找寻到终局的少女,将紧靠着少年护盔的头扬起,望着出现在天边的月亮,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长官……我是不是很重?”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SV-98闭上了眼睛,用触觉去感受着身前背负自己的孤独少年。她确确实实改变了他的轨迹,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放慢步子喘上两口气,在人造人恋人的期待中,少年耍个花招,反问出了那个深夜里他问过的问题,“吾爱,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唔……我想听长官你心底想说的话。”
“是吗……”
停下脚步,托住SV-98大腿的双手发力往上一抬,让有些往后坠的少女贴近自己,贝科夫长呼一口气。顿上几秒后,少年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我觉得刚刚好。”
“是吗……”
“是吧。”
“是吗?”
“是。”
不知道为什么,雪停了。
他们这一走,走了近7公里。
当日落月升,夜替白昼,感受到疲惫的少年,背着本应是少女的武器,走进了一处早已被废弃的采石场……
………
又下雪了。
抱着枯树的枝干,少年不急不缓地回到废弃建筑中,将一部分添到了提前用旧石砖搭成的火炉里。哪怕往南走了那么远,黑夜依然是漫长的。
雪原可不是地铁隧道,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低温里,普通人是没办法顶着寒冷在黑暗中前行的。想来,可能存在的追击者,也该被限制在宿营地里了吧。
“松果,过来。”
在释放着光和热的火炉边坐下,贝科夫从粗制的木架上面取下盛着烧融冰雪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匀了半壶到自己卸下悬挂的头盔里。
原本躺在SV-98身边享受抚摸的狗狗闻声,慵懒地把头别过来,刚好看到少年将那临时容器放到地上。见状,帮着背了半天行礼和自动步枪的“松果”高兴地低吠一声,扑过去就舔起了水。
它也渴了。
“长官,不会烫到它吗?”
“松果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喝开水。”
“汪——”
似乎是听懂了主人朋友的夸奖,正在舔水的狗狗仰起头,摇着尾巴吠了一声。
“看吧。”从火炉上拿起一个杯子,贝科夫将剩下的半壶水全部倒了进去。他打算喝一杯白糖大麦粥———虽然大麦是提前炕熟的,不过,那并不会影响它蕴含的营养和热能。
看着几步外用木筷搅匀麦粥的人类少年,一抹红霞攀上了SV-98的俏脸。
这个夜晚还很长,也许,他们可以……
………
夜深了。
屋外的世界,此刻,正是雪与风的舞台。
“呼———”
身体两旁,忠诚无言的伙伴和生死与共的恋人,都紧贴着自己。火炉依然在释放着热气,但为了避免可能存在的追击者发现光亮,少年用之前找到的薄铝板,盖住了炉顶。
可供倚靠的墙壁又冷又硬,纵使戴着毛皮帽子也有些硌脑袋——但少年并不会觉得难以适应。毕竟和地铁里比起来,这儿可干燥多了。
“长官……”
“嗯。”
当倚靠墙壁坐在左手边的SV-98打破沉寂,少年睁开了眼睛。
因为黑暗的遮挡,他并未看到,此刻的人形少女,俏脸绯红一片。
“有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但考虑到长官你的健康,我还是……”
“我知道了。”贝科夫没有让少女说下去,有些东西,还是应该他主动说出来才对,“其实被BMP追击的时候,我考虑过用它———那样,或许你就不会违反协议变成这样了。”
将老头子留给自己的遗物从上衣口袋取出来,往左手边轻轻一抛,它便滚到墙角,释放起柔和的渐变光。记得那晚,他将这东西和钥匙一起托付给自己的时候,罕见地用了褒奖之词。
“长官……”
双手放到胸前,十指紧扣到一起,SV-98突然有些生气。少年会错了意,但她却不好意思,去把话题导引回原本想说的。
右手边的“松果”已经睡着,正在小声的打着呼。自嘲地笑笑,少年将防毒面具摘下,说出了从未对其他亲人和朋友提及的秘密,“98,辐射对人类确实有影响,我也知道你关心我,但我不得不随身携带它。”
那个滚到墙角的发光物体,原本在十年前就应该消失的——带着那必定会引起争端的仓库一起,化为尘埃。
“长……贝科夫……你是说……它是核弹?”
“啊,威力可调式的红汞核弹,战术级。最低当量5吨,最高3000吨。”
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瞬间,少年一直有些憋闷的心,呼的就畅快了。始终将秘密憋藏在心里,就是铁人也终有一天会吃不消。
“很可怕的威力……”
“嗯,每三天我会重置一次自毁时间,避免我被杀后,它落到黑山站那样的势力手上。啊,上次你把我和薇拉她们护送回白桦站,真的差半天就出事儿。”
想到红汞核弹把白桦站炸上天后,自己在天国与伊里夫大叔他们相见时,长辈们暴躁地训斥自己,贝科夫有些不厚道的笑了。
爽朗的笑声传进人形少女的采声模块,在惊讶之余,她也感受到了名为“高兴”的数据流。并没有受伤的右手从毛毯下跨越界线,她微笑着把头靠到喜欢的人类肩上,同时握住了他稍有些凉的手。
也许,和他聊一聊心里话,比做那种事情更好吧。
“长官,你打算怎么处理它呢?”
“老头子说过,这东西最好能交到联邦安全局的负责人手里,可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哈,也许他们也自顾不暇呢……”
十年了……如果他们真的还记得有一队“信号旗”部署在白桦站守护那国之重器,早该派人来了。坚守使命的长辈们,却已经有5人未得善终。
“长官,根据我最后一次联网获得的资料,俄联邦,似乎是还有残存官方机构的。不过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也许你可以去更南方寻获消息。”
“啊——那已经不重要了……为了大家,伊里夫大叔已经决定放弃那恐怕早已不存在的使命。”将右手从毛毯下抽出,贝科夫让它轻轻抚上了少女的脸颊,“再宝贵的东西,也会有失去的那一天……”
少年说出这话的时候,有事情瞒着他的人形少女,心智云图剧烈波动了一下。
“我曾经有过父母,还个妹妹……嘛,她和98你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金发。”
“嗯,长官,她现在在哪儿呢?双湖站吗?”
“是的,双湖站……不过,只是她的身体还在那里,灵魂………五年前深冬的时候,她得肺炎死了——是白血病导致的。”
说出“死了”两个字的时候,贝科夫言语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稳定,但紧握着他手的SV-98,分明感觉到他颤了一下。他很爱他的家人。
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人形是不会死亡的,所以对于SV-98来说,她无法完全理解“死亡”这一概念。哪怕,亲眼目睹过那么多人死去。
“她说她想看蓝天,还说过她想成为飞行员,驾驶飞机去北极看小海豹……”
黑暗环抱着自己,所以不用担心脆弱的样子被他人看见。不能对人说的,最终,却都对这人形说了。真是讽刺呢……
将手从人形少女的脸颊上挪开,贝科夫重新闭上了眼睛。
还需要奢望什么呢?这样的距离就够了吧。如果可以,希望你能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比其他人要更久些。哪怕……你并非人类。
废弃建筑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倚靠着少年的肩膀,SV-98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尽管那一部分的记忆数据遗失,人形少女依然记得,最早作为女仆咖啡咖啡厅服务员时,曾给客人提供过的心理疏导服务。
“长官……如果可以的话,你尽可以把心底憋着的都说出来……98很愿意做你的树洞。”说着,SV-98的左手盖到了少年左手手背上。左臂虽然还缠着绷带,但在关闭痛觉模块的状态下,轻负载运动还是没问题的。
“嗯……可以吗?”
“我的荣幸,长官。”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暖,少年微眯的眼睛有些酸涩,嘴角却在上扬。
如果所谓的命运无法避免,那,就让这晚变成美好记忆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的记忆里———或者她的云图里吧。Моя любовь。
“………管收养了我,我却一直管养父叫老头子,从没有叫过他父亲。怎么说呢……也不是不想叫他父亲,但是每次要开口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以前是有父母亲的。98,你是人形,可能无法理解这个吧?”
“父母吗?如果非要说让我们有这样感觉的,应该是从情感模块构建开始,一直到出厂时都在关照我们的机师吧。之后我们遇到的其他机师,都没有在感受到过那样的亲切。”
“那还不错。对哦,98你在南方的时候喜……”
少年倾诉的话题并不固定,甚至可以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有点儿天南海北。
在感慨和笑语中,夜渐渐的深了。当疲惫的少年眯着眼睛靠到肩膀上,SV-98也闭上双眸,尝试着与他一同睡眠。尽管并不需要,她却没有选择别的。
在那候鸟东南飞的方向,曾有一句谚语: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
………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待机休眠的战术人形SV-98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心智云图的核心指令与安全协议似乎达成了某种平衡,尽管还是无法用双腿移动,她却已经重获使用武器的权限,用以保护她的所有者不被危险动物攻击。
“早安,亲爱的98。”
贝科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此刻正坐在火炉边烹调着早餐。雪橇犬“松果”也坐在旁边,舌头伸得长长的,等待着主人的朋友给它喂食。
视线由远转近,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两条毛毯,SV-98感觉到一股温暖涌进了心智云图。尽管昨晚并没有发生让关系更进一步的事情,她依然很高兴。
“早安,长官。唔嗯,还有松果。”
“汪———”
早餐很简单,所以贝科夫他们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当阳光再度洒到建筑物外的雪原上,昨晚花了很长时间说服感性的少年,将背囊背上了肩头。
看着透过空荡窗口凝视远方的人类少年,战术人形SV-98,做好了她的准备。
“呼———”深吸一口气,将防毒面具戴上,贝科夫走到倚靠墙壁坐着的人形恋人的身前蹲下,把手中的武器递向了她,“把AK-103拿着,你的狙击枪可不能应对突发状况。”
“长官,真要是有那种程度的危险,我即便拿着意义也不大。你更需要它。”
“嗯……那让‘松果’留下陪你,”
白桦站和SV-98,对少年来说都很重要。可他始终会选择性的忽略一点———他对大家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可长官,没有它陪伴,你在夜晚御寒……”
“不用担心,你知道的,翻过边境线以后气温没那么低了。”事实如此。
“气温是多变的,那两条毯子你都得带着。”这可是冬季,有备无患。
“嗯……好吧。”
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贝科夫妥协了。
将两条毛毯折叠好放进背囊里,把多余的食物和优质弹取出来,贝科夫伸出手在SV-98的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我会尽快带着援救力量回来。”
“嗯,98会在这里等待长官回来。”
点点头,少年没有再多言,抓着他的步枪站起了身。
是了,私事已了,接下来,该为帮助过自己的大家去努力了。
“长官,等一下。”
当身后的少女叫住自己,已经转过身的贝科夫,又转回身蹲了下来。尽管理性战胜了感性,他其实还是很不舍。
“怎么了?唔——”
当人形少女伸出手臂将自己拉过去,贝科夫只感觉脚下不稳,还么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嘴唇上就传来了温润的感觉。这是一个将那些纠结全部斩断的吻。
“唔……一路小心。”
“嗯。”
这次,站起身的少年,没有再停留。
在走出废弃建筑的那一刻,他已经在想,返回白桦站后,带着人形恋人去双湖站的事情。如果可以,他要她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她是人形。
“汪呜———?”
等到少年离开,留在SV-98身边的“松果”,撑起身把前爪搭到她的大腿上,歪着脖子盯住了人形少女泛起泪花的红色双眸。
对不起长官……恐怕很快……就又要对你说抱歉了。
看着贝科夫远去的背影,心意已决的SV-98,哭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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