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一路向下的阶梯，周围是完全封闭的铁墙，但踩在水泥石上可以感觉到有些粘滑和湿润，头顶上有滴下来的水滴，像是封闭的地方，但又不完全封闭。我隐隐还能听见外面的水流声通过机关扭动齿轮一般的声音。
楚凌跑的很快，只有一片黑暗的情况下，她十分熟识这里的道路，在螺旋一样的阶梯上转过几个弯，一丝明亮的光从远处投射过来。
一阵奔跑后，豁然开朗。
我缓缓地停住了脚步，整个惊呆了，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场景。
充斥着各种声音、人种、肤色、异形……他们完全挤在一块，手上拿着千奇百怪的东西在叫卖，有的晃悠着试管，里面可能是生化药剂也有可能是白色的洗衣粉。有人一身长袍遮体，好似古代冷酷的大侠，怀里抱着一把修长的宝剑，冷眼看着周围的人，脚下画了一个圈宣告着是自己的摊位。有些满身黑纱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跪在地上，摇着铃铛不知在祈祷什么……
千千万万的人发出了千千万万的声音，没法听清有人在说什么，混在一起就统一是市场中呼喝的叫卖声。
他们还在用金币一样的东西交易，而不是现代虚拟货币支付，不过想想也是合乎情理，这里是一个黑市，如果使用虚拟财产一定要通过量子之海，不就马上就能查到这里了？
我少见这样的场面，只有小时候见过几次菜市场。
而亚斯格特的中心商场根本没人还站在一个摊位前售卖，基本是物流机器人送上门的服务，需要什么东西完全可以在网络上订购，就专门一个包裹送到家门口。
就算是人很多的商场里面，大家也是保持着贵族一样的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陪着女伴看最新式的时尚衣装的展会。
很少有人在市场里面，大声叫卖，不顾别人的放声大笑，又有人嘶哑着嗓子争论价钱，愤怒的人还可以大打出手。
混乱到没有法律的地步，可这里竟然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人类欲望的集合地，这里居然还有宗教人士，他们做着自己的祷告，和其他人互不侵犯。
他们的衣服破旧，男人和女人尽情地，毫不顾忌地拥抱在一起接吻。旁边的人拍打着破烂一样的小鼓，头上扎满小辫，像是在举行什么奇怪的仪式。
“他们在结婚。”楚凌停下来解释说，“这里没什么繁复的手续，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自由民？”凡是在哪个时段都有反对政府和组织的人士，他们就是喜欢过着没有人管着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不受联邦政府的管理，这些人就被称为自由民。
我看着周围歪七扭八的建筑，什么样的房子都有，有方方正正的小楼、拱顶的楼屋、头上一个大金顶一样的宗教院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片巨大的迷宫，一眼下去看不尽哪里是方向。
但也有住不起房子就安家在一个小帐篷里，里面都是住着破衣烂衫的穷人，煮着难闻的米粒，到处都是飞散的黑灰，还弥漫着马桶的臭味。
“这儿的自由，人和人的差距也不小。”我觉得颇有新意的地下城市。但论起干净和秩序，这里的环境是远没有亚斯格特的平民区好。
“自由民说到底是弃民啊。”楚凌淡淡地说，“没人愿意过着这样的日子，躲在地下城市见不到阳光。但是，这里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有的是克隆人有的是感染者，甚至身体像送葬者那样出现了异化……不是不想融入正常的社会，而是这里的人都是被社会抛弃了。”
我看着周围的一切，其他人也冷眼看着我身上的军装制服，这里穿什么的都有，但就是没有穿军装的，我可能是唯一一个。
他们警惕着我，从我面前走过，但走过之后都低下头，不愿意露出面目。我隐约是看到有些人脸上是有着鳞片一样的异化症状，更有人头上长出了犄角，更有人如同神话中那些奇怪的类人族，身后是一条硕长的尾巴长长地托在地上。
我现在相信亚斯格特确实是无法守住了，这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城邦，强大的天敌和内部极端分化的两端中不可调和的矛盾。
以后的人类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我不能去想象。
“这地可真好玩。”我沉默了许久，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但其实没什么意思，就是原始和古老的市场。
“好玩的可不在这。”楚凌接着往前走。
我下意识地就继续跟在她后面，走到一个看似像是宗教寺院一样的地方，走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周围却空无一人。大门打开直接就是一座电梯，坐下电梯后，一阵暖色的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电梯再开后，我赫然吓了一跳，这里竟然和螺旋天顶的装潢一模一样，都像是古罗马式的大剧院，中央是一个舞台，各种各样的人都在里面，女人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衣裙在中间跳舞，男人坐在玫瑰红的观众席上鼓掌。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江湖上俗称的歌伎院，到处都是充满暧昧气息的场面。
亚斯格特中这种场地是违法的，军区是一律清汤寡水，到处都是军事的防御设施，不可能允许这种场所出现。
再者，现在时代的女性权利是非常平等，有平民身份的人都不愁吃喝，也就没人愿意干这一行。
第三就是虚拟世界的繁华时代，多数人都可以在虚拟世界里就能享受到说是比古代皇帝还要尊贵的体验都没问题。
现实中的服务产业和某种不能公开的行业就慢慢没有了。
“我是个正直的人，”我义正言辞地说，“这种地方不合适我……”
“行了。”楚凌打断了我的话，“这里和你想的地方不一样。”
灯光暗了下去，场面上只留下一盏大灯照到了舞台上，其他人全部下去了，穿着燕尾服的主持人走了上来。
聚光灯全打在他的身上，主持人高高举起手，台下就是一阵狂热的呼喊声和鼓掌，我忽然一下子被这些人吓了一跳，他们有种宗教狂热崇拜的意味，眼神中是极为疯狂的目光。
“这是干什么。”我小声问。
“科学家大会。”楚凌似笑非笑地说。
“想要成为科学家，有什么不对！？”主持人声嘶力竭地高呼：“只要是个人，就一定做过成为科学家的梦！”
“有些人是在受到别人的嘲讽过后放弃。有些人是输给天赋后放弃。有些人是在输给命运后放弃。有些人是历经失败后放弃。”
“但今天，有这么一群不曾放弃过的人来到了这里，为了成为科学家，放手一搏！！民间科学家大会，开始！！！！选手入场！！！！！”
“炼水为油！！最强炼油术士！！！“
“永恒不灭！！永动机发明者！！！”
“我走在时代最前沿---引力波发动机汽车创造者！！！”
“同样是引力波！！！引力波炮制造者！！！”
“哥德巴赫猜想由我终结！！数学界的最终兵器！！！！”
“能量守恒由我打破！！热力学第一定律的掘墓人！！！”
我忍不住也鼓起来掌声：“这些民科可真牛逼。”
所以说，科学改变世界。
但有些人就不服了，台下一群身穿着黑袍、白袍的神教士模样的人也走上台，像是要来十字军东征的战士。
“这要打起来吗？”我看着周围的气氛有相当的火药味。
这三层式的剧场院，有些人是穿着统一的神教礼服，有些人则是黑色的西装，他们分开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那是神教科学家，以神创论衍生出来的科学。”楚凌说，“两方持着自己的科学论点一直都是对立面，实际上是一场辩论赛，很有趣。”
“下去！下去！”在台上的科学派的那群人似乎对这些神教士擅自跑上来感到很不爽，直呼让他们走下去。
“神创造了一切，无论是科学还是人类，以及由人类衍生出的克隆人也好、虚拟世界也罢。”神教士不甘示弱地说：“都是神的旨意。”
“屁话！你麻痹！”民科们争论起来，也是粗俗的话尽说了出来，“神能改变你大脑里的神经元吗？能写出人工智能代码吗？能打败天敌吗？”
“神无处不在，是一切的因果，看似科学合理的东西，不过都是神早已规定好的东西。”神教士张开双手朝向座位上的观众，“若神说世界有光，世界便是有光。”
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教徒纷纷站起来鼓掌。
“有种正面回答。”一名民科走了出来，“神能超越光速吗？”
“神并不所指任何存在的概念，而是世界的基理。”神教士微微一笑：“就像相对论众所周知的，光速无法超越。这就是神创造的基础法则，是神说‘先有光’，然后世界才会有‘光’的存在。”
“相对论是由爱因斯坦想出来的，可不是神。”
“神就在那里，爱因斯坦只是发现者。”神教士打开了手中的《创世纪》，那实际上是一本投影书，无数个粒子组成的文字排列在半空中：
1:1 起初，神创造天地。
1:2 奇点是空虚混沌，一切物理定律都还不适用。
1:3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他看光是好的，就把光速设定为299792458m/s，并让之永远不变，不因参照系的改变而改变。
1:4 神称波长范围在0.77～0.39微米之间的光为“可见”，称这个区间以外的光为“不可见”。
1:5 有可见的，有不可见的，有光明，有黑暗，这是头一日。
1:6 神说，水之间要有上下，就造出空气来，将水分开了。
1:7 他把空气设定为21%是氧，78%是氮，还有若干是二氧化碳以及其他。神称50000米高度以下的对流层和平流层为天。这是第二日。
1:8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集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他将旱地的海岸线切割成可以互相弥补的形状，又让上面的地质特征相似，以便让人们认为大陆是漂移过的。
1:9他在水里面加氯化钠、氯化钾、氯化钙以及很多其他化合物，神称这种加过杂质的水为海。神看着是好的。
1:10他又造出不同质量的原油，将天然气和原油混合在一起，又造出硬化变黑的石炭纪森林。他看这些资源是好的，就埋在地下和水下，又使之丰富。他还造出锰结核来放置于水底。这是第三日。
1:11 神又造出古代动物的化石。他又造出几种将来会有的智慧生物祖先的原型，和他们应该会用的燧石埋在一起，以便让他们以为进化论是正确的。神看这是好的。
1:12 神就将它们埋在地下，但埋得不太深。
1:13 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除去香蕉。事就这样成了。神看这好像太简单了，就将其性能退化，并留下人类选择改良的余地，才看这是好的。这是第四日。
1:14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做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提供光合作用所需的太阳能。
1:15 他便造出各种基本粒子，并让他们能够彼此影响。神认为这过于简单，世人必不存敬畏，于是又把它分成强相互作用力、电磁力、弱相互作用力、万有引力四种基本力，并让它们无法统一。
1:16 神又造了天体，称恒星为大光，卫星为小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分别明暗，偶尔会有月食和日食，事就这样成了。
1:17 神看着是好的。于是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五日。
1:18 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有脊椎的和没有脊椎的，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有脚和没有脚的，有鳍和没有鳍的，有爪和没有爪的，以及其他；然后让每个归属于不同的纲，目，科，属，种。
1:19 神不知道鸭嘴兽应该归从在哪一类，于是就把它偷偷藏在澳大利亚。
1:20 于是世界上生出丰富的物种，有脊椎的和没有脊椎的，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有脚和没有脚的，有鳍和没有鳍的，有爪和没有爪的，以及其他，从三叶虫到雷龙。但神看恐龙太大了，就让他们灭绝，将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做旧成化石，埋在地下，埋得不太深。
1:21 神预感到了碳-14纪年测定法，就改变这些东西的碳-14含量。
1:22 神最后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男人，取下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
1:23 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动物园里各样行动的活物。
1:24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马铃薯、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香蕉，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1:25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六日。
1:26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休息了。
1:27 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休假了。神觉得这样不够好，于是又赐福给第六日，并把它们合称为“圣双休日。”
1:28 创造天地的来历，乃是这样。
民科家们脸色都青了，万没想到，这些神教士公然之下直接就放出了这种糊弄人的伪书，相当于在他们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这根本不是科学。”民科家群情激愤地说，“科学精神以坚定的唯物主义思想，不能被证伪的依据都不被承认！如果只是以先相信神的存在，再寻找种种‘神迹’来证明其存在，在此基础上所想的一切都是不能被证伪的事情。”
我轻笑了一声：“这还真是有意思。这还要辩吗？无论科学发现了什么理论，神教士都可以宣称这是神早就创造好的。”
“不急，”楚凌看到民科家后面，一名戴着黑礼帽的小胡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也走上台，“这才要真正开始。”
“神创论是有意义的，在人类还未启蒙的年代，通过哲学的思辨去思考超自然的事物，带给人们启发，让人类能够明白自身存在的含义，从人类第一次点亮火光之后，不能害怕火焰，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类认为是从诸神中偷取的火种，人们继续学会向诸神祈祷，生存和进化，宗教作为人类的精神支柱自然是有存在的意义。”小胡子男士按下手，让所有人先静一下，他接着说：
“但是20世纪以后，原来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础上的社会结构，被资本主义全部冲毁掉了，这个可以用马克思的原话来描述。资本的力量第一次强行将全世界融合成为一个整体，世界是平的，全球化，就是这个意思。
但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核心特征，就是生产过剩，同时人也过剩，过剩的生产力就是多余人的意思，于是失业成为常态，大批的失业人员，找不到存在感，于是又回到宗教来寻求心理慰籍。二十一世纪是宗教大复兴的时代，包括中国儒家在内。单纯的资本主义无法带来足够的价值观，于是宗教复兴了。
宗教复兴以后，美国作为世俗化的代表，则自然成为一切宗教力量攻击的目标。
马克思讲话，宗教是穷人的鸦片。穷人越多，鸦片的市场越好，越兴旺。”
神教士一下子警觉起来：“共X主义的走狗！”
“数学公式就是很接近精神化的东西了，我觉得数学公式也是存在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用逻辑推演出来。再往上，爱国主义、意识形态、民族、自由，这些存在吗？这些几乎就是纯精神的东西了，我觉得也是存在的。”小胡子男士继续说，“从物质到精神，都可以存在，只是层次不同。在科学还弱小的时候，宗教哲学的是有一定指导意义的，但在现代，一整套科学方法已经建立起来了，并且很多基础理论不用数学几乎就无法描述的时候，哲学就用不上了，现在指导科学的是作用量原理，而不是宗教。”
剧场内一片寂静。
然后是海浪一样连绵不息的掌声。
神教士左顾右看，自知是处了下风，但他们还没有气馁。在掌声过后，他们抛出最后的王牌：“如果不是神的创造，那么完全违背自然规律的天敌是如何诞生的？”
又是寂静，不过这次是死寂，神教士抛出了这个现代科学无论如何都解释不了的问题，如果不是神，为什么会有天敌出现在这个本来是人类发明研究出科学后的时代？而这些科学成果对战天敌，几乎都是毫无作用。
就像是由神创造出来专门对付人类的天敌，这种“神弃论”影响了所有的人类主流思想，带来了一种悲观主义，无数人开始复兴宗教，祈祷神灵不要降下灾难。
这里的人类也好，克隆人也好，他们也是天敌的目标，就算是由人类衍生出来的感染者，也还是人类的基因占据多数，在天敌眼中有人类基因的都会是他们的死敌。
军队高层很少有人相信宗教，他们分离民众，却是唯一想和天敌拼死在斗争的一群军人。
小胡子男士刚刚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整个地下城市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防空警报声音，迅速地扩散到了整个房间里面，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恐惧起来，他们再也顾不得辩论什么，发了疯一样开始往外面跑去，剧场里面像是煮沸了大锅。
“怎么了？天敌来了？”我看着周围汹涌的人群，有点不知所措。
“是入侵警报。”楚凌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军方发现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