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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语未见

霞浦高中推理纪事异

  

二宫山致鸣老先生虽然一般使用那种略带行笔的楷书,但他并非唯擅一道之人,其他书体亦有习学。从各处搜罗的手稿中,也不乏一些字体异致的笔迹。比如,我得到过一篇他微醺后的行草,又在与外人的交流中目睹了一幅拟印的隶书。书法五体,隶楷行草四种大抵不出常用汉字之外。然而,最古的篆书却有着无法想象的变化,甚至一些常用字的写法也大相径庭,我限于才智,也难以辨识。这次坐公交车去绫见家,便是为了这样一个问题:

最近,我们发现了致鸣老先生的一篇诗作——《照山初晖》。从落款看出,它便作于一年前,五言四句,共二十字。然而它虽然以常见的那种楷书书写了标题和落款,正文的二十字却以篆书书写。在父亲的帮助下,我确认了这篇诗作的大部分文字——千河尽叠翠,晨渊付清辉,溢流囗华彩,霜重美练飞。二十个字,有十九个可以明确地辨识,唯有第三句的第三个字,仅能辨识出左边是一个“糸”旁,右边则因为笔画繁复,加之手迹陈年磨损,难以确认具体的字。

之所以花如此精力考究一首看似平庸的作品的脱漏,也正是由于它的书体——篆书。正常情况下,书写篆字比其他字体耗费的精力和功夫多出数倍,致鸣老先生的真迹我们也收集了相当的数量,也没有见到其他篆字作品作为他“好于篆书”的旁证。而且这篇单独的手迹,题目和日期也是最常见的那种楷书。因此,我和父亲做出了“此处使用篆书,必有深意”的论断,进而便开始推敲起这个模糊的字。

从这首诗具体的内容讲,老实说,只是单纯的咏景之作。气象开阔,似有可取之处,然而佳评也只能尽于此。二十个字中仅能读出作者之胸襟,创作时的情感也一无所知。通篇景色的文字,辞藻间的替换也最为繁杂和多变。比如这个未能确定的字,如果我定为“溢流‘纖’华彩”,这里的“纖”完全可以用編、絹等字来替换。诗句是致鸣老先生原创,因此未曾广之于众,在其他渠道无法找到其他同文作品旁证;而且,也不是“魑魅囗魉”这种成词成句,可以从上下文确定脱漏。

要寻找脱漏的旁证,在没有成例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其他途径的“收录”予以揣测。

这篇诗作作于一年前,题目是“照山初晖”。霞浦市并没有照山,所以,这篇诗作或者是老先生的出游见闻,或者只是想象而作。根据绫见的叙述,致鸣老先生在一年前,身体便已然消颓,所以出行能力在那时已然有限。因此可以断定,如果致鸣老先生这篇作品确为实地见闻,那么必然有同行者与其一同出行。而且,即便有人陪同,出行范围也不会太远。这个多山的国度虽然有不少大小山陵被命为照山这个名字,但我相信,可作为老先生出行目标的,只能是位于栃木县内,离霞浦市算是相当近的那座照山。

致鸣老先生的诗作上有明确的日期,而且所吟咏的对象是初晖,也就是晨光。山上的晨光在这个城市化生活越来越普遍的时代,决不能称得上习以为常。因此可以确信,观赏晨光是他们此次出行(倘若是实地的话)特意而为的项目,也就是说,能够确信此行人有对此的明确记忆。

于是,可以作为旁证的第一批对象便浮现出来了——致鸣老先生在这段日期前后的书信往来、以及通话记录。然而,在致电喜连川女士并翻检过荒园之后,这个可能性被排除了——老先生并没有在该日前后邀约或是接受邀约,前往照山游览的迹象。反而,我们得到了这样一条旁证:

作诗当天是七月某日,我们在园内找到了那天的《霞浦日报》。日报上有明显的浸水后晾干的痕迹,而且报纸上的天气情况也显示,当天霞浦下着大雨。致鸣老先生身体上的疾病,似乎在雨天格外严重,以至于四肢颤抖,站稳双脚都显得困难。这样的状况,更别提去照山游玩了。

排除了实地感受的可能,我重新按照想象作品的视角开始审视起这篇作品。想象作品的遣词造句比较自由,限制条件较少,勘定脱漏的工作也越发艰难。现在的突破口只能是这样:从成诗后,致鸣老先生的往来酬答中寻踪觅迹。苏东坡曾书秦少游佳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于扇,又斥其“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新词为空话连篇。虽褒贬不一,但此类酬答,付诸文墨,倒使得这两句绝不因原词亡佚而失传。所以,老先生后来的酬答中,或许有关于此诗的谈论,而中间引用过含有脱漏的第三句也说不定。

然而,换过一个时段,对书信重新检索一遍之后,我们又发现了问题:在这篇诗作创作之后两个月,也就是九月左右,一封署名“虚屋主人”的书信上,居然和致鸣老先生谈起了旅游的话题。

“致鸣吾兄:照山暌别,倏忽数月。别后空自深恨,不得晨昏奉谕。后于若叶清发,夕暮离离之际,每诵兄‘千河尽叠翠’诗,竟如再临绝顶,其时松涛,犹在耳旁。久别未晤,前日曾悉尊体殗殜,未知是否痊愈,颇为悬念……”

从这种渊微精深的行文看来,径自是两位精通文法的“道友”间的对话。这般晦涩的文字,或许连这两家的家人都只能当做天书。我有幸生在了致力古学的嘉茂家,得以粗通这些文字的意义,这封书翰,在道尽应言之义后,又附上了一段文字:

“今不避鄙俗,仿君雅意,径成韵句,次君原字以为习和。”这句话,似乎是说这位虚屋主人也打算照着这首诗的韵字作一首和诗以为酬答。我又看向下面,那里同样写着一首五言四句二十字的汉诗。不过,它用的便是书写书信的行草,所以尽管笔画飘飞,常人难以捉摸,我却依然能认出这二十个字:

弥松如凝翠,朝气有彤辉,叶落知秋早,风鼓音自飞。

这里明确提到了老先生的这首诗,而且其中的用语,也令人相信,书信中对话的二人的确进行了一次在照山的会面。然而,“虚屋主人”是谁,并不能确定,而且从书信来往判断,其人也不在霞浦。所以,通过找到这个人确定脱漏的思路并不能走得通。

于是,思路的突破口还是只能在“老先生到底是否出游”的矛盾中去寻找。荒园中发现的证据证明老先生不能出门,而虚屋主人的信证明照山之行的确存在。为这两个事实寻找一个都能符合的解释,这个解释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细看了一遍虚屋主人的书信,发现了问题所在:

“若叶清发”,是属于夏季,尤其是初夏的描写。致鸣老先生写诗的七月,本就已算仲夏。然而,“若叶清发”的时候,虚屋用了一个“后”字,倘若虚屋和致鸣老先生在七月登照山,吟诗歌,那么这封九月寄来的信,这个“后”连接的,理当是“金风白露”的八九月景色才是。

所以,我的推测是:致鸣老先生的确曾经和这位虚屋主人一起出游照山,但时间是作这首诗的几个月前,那时他的身体还能行动。

旁证这个推测的,是在“曾悉尊体殗殜”之前的时间状语,用的是表示较短时间段的“前日”。“殗殜”一词本非大病,仅是时卧时起状态的描述。然而即便如此,这个状态也是没法出游,更没法早起登山去欣赏晨光的。所以可以这样补充推断:致鸣老先生在登山后的几个月才作了这首诗,然后交给了当时的同行者欣赏,并在信中提及了自己近来有恙。而同行者则答诗并予以问候。如果在作诗时间以前,虚屋便了解致鸣老先生的身体不适,那么,用词恐怕是“向日”而非“前日”了。

那么,为何一次简单的照山之行,却要拖延数月方才成就这么一篇短诗呢?就我个人经验而言,记忆在短时间内最为清晰,思路也最为明确。事件经历后两三日成文最为可行,也最为全面。像这样时隔数月的成文,文字徒有气象,不具情感也是理所当然了。但是,虚屋书信中却提到了“雅意”,这又是指什么呢?

如果是指篆书的古雅,虚屋自可以用篆书答诗,懂得使用“殗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篆书的存在。就诗中气象而言,老先生的文句透着夏天的热烈与大气,虚屋的文句则变成了秋天应景的端丽与厚重。二者也谈不上“仿”。所谓“仿”,即是刻意地遵照原型的某个特征,而让自己在某些强加的额外限制下创作。尽管虚屋言辞谦抑,但他遵照了某种额外的原则创作,也是可以确定的。本来,他和了致鸣老先生的韵,这也算做“仿”的一种。但“叶韵”这一点,虚屋在“仿雅意”之外还额外提及。所以,我认为这两首诗中,还存在另外的共同的机关。

于是,我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汉诗创作时的种种机巧:回文、顶针、藏头、连珠……由于这个国度拟写汉诗,并没有太多韵部、相粘的限制,所以这些手法大可以更为自由的运用。而整理这些机关的方法,莫过于将其拆成一个个字,进行排列组合的尝试。

我拿出一张纸,将两首诗四十个字抄在了两张大纸上,再裁成了每字一块的碎片。然而,当我将两首诗裁下、排好,还没等我试图打乱它们的顺序,我便发现了其中的斧凿痕迹。

“这个字,太不自然了啊……”

不过,正由于这个显得很不自然的字,那个脱漏的字也得以确定了。

“绫见,这个看不清的字,从污染的痕迹来看,你觉得它的笔画是否称得上繁复?”我向绫见询问着她作为“旁观者清”的印象,试图印证我的判断。

“谈不上有多繁复吧。不过说简单也不算简单,看上去不像简单几笔能写出来的。”

“那我应该有一个心目中的答案了。这个字是‘絢’。”

“为什么呢?”

“我刚才把这两首诗裁成小格时,心里就已把回文、顶针那些汉诗机巧的方式都试了一遍,发现并不能组成有意义的语句。所以,我心知,这两位‘道友’并没有用正常的方式沟通信息。于是我开始尝试用其他的连线寻找规律。终于,排成小格后,我注意到了一个颇不寻常的字——‘弥’。

“用‘弥’形容松树,并非一个常见的搭配。在现在已经不太讲求非韵字平仄的背景下,松树毋宁用‘茂’来形容更为恰当。出于那个脱漏的所在,我又对第三句第三个字特别敏感。虚屋诗中,对应这个位置的字是‘知’。当我的目光将这两个字相连时,我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第一行的首字‘弥’,和第三行第三个字‘知’,它们的连线划过了四个字:‘弥’、‘气’、‘知’、‘自’。它们的玄机在哪里?或许,未通汉字音读时,会把‘弥’简单读成‘や’,但它们的音读,み、き、ち、じ,是处于同一段的。

“或许,这只是一个偶然的规律,而并非它们真正的‘雅意’所在。所以我又检验了致鸣老先生的那首诗。而这首诗里,对应的四个字‘千’、‘渊’、‘囗’、‘练’,虽然带着拔音,但之前的せ、え、れ,一样位于同一段。于是我相信,这个漏字,音读为一个假名带拔音的形式。前面的假名位于え段,但不位于あ、さ、ら三行。同时,它又是‘糸’旁的汉字。综合这些线索,我终究得以确定,这个字是‘絢爛’的‘絢(けん)’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由于此次的研究运用的完全是我作为古学爱好者的知识,本来对数学有优势,思维能力还能跟上我讲解步伐的绫见也是一头雾水,我只能匆匆结束说明,进而告辞。

古学绝响,知音几稀。我在归途中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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