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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世人相轻

霞浦高中推理纪事异

  

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着不自觉“入主出奴”的心态。也就是说,自己推崇的观点往往都带有主观信仰的比例,而对与之对立的其他观点则或多或少带有无理由的主观排斥。我也是一样。从对绫见的评价便可以看出:我曾经本着我的一套处世哲学,对绫见“万能公式”的思维是持不以为然的态度;直到她用她的哲学反击到我的要害,我才从这份“不自觉”中警醒。常言道:文人相轻。恐怕在现在的社会心态中,“相轻”的不仅是文人吧。

这一日,我又以致鸣老先生的遗稿事由前去造访绫见。由于自行车前些天有了点损伤,我不得不改乘电车前往。这个国家的轨道交通有着令人骄傲的成绩,尽管电车上空间狭小,人流密集,却依然在拥挤中保持着井然的秩序。

不过,就像之前所想的那样,“相轻”已经成了一种不限于文人的社会心态。电车上的人们,尽管受着秩序的约束,似乎因为拥挤,眼神中却纷纷流露出那种“不屑旁人”的“相轻”神情。比如说,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正犹疑地盯着旁边一位紧贴着他,衣服却满是污渍的地下工人;头戴三角巾,身边满是购物袋的主妇,正戒惧地瞟着身侧那个形容瘦削,须发油腻,眼神飘忽的中年人。一股不信任的潜流,似乎正在电车中的肃静之下涌动。

就身份而言,我这个国中女生算是电车中常见的形象,但也是个弱势的身份。倘若电车中起了冲突,恐怕我对上电车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未必会有胜算。君子无所争,对相面有所涉猎的我,虽然一样“相轻”着周边的某些人,但决不至于把这份神情折射在脸上,而是让它安静地在脑海中游动。所以,外人眼中的嘉茂渊子,此时正坐在电车的某个靠门的座位上,在拥挤中自得地听着手机音乐。

然而,在暗流涌动的“相轻”之上,还有表面上的社会道德。电车上也不乏为他人让座的事例。当然,让座,体现的是让座人的礼仪和修养,作为古典文化的爱好者,我也很推崇这种行为。不过,近些年见诸报端的一些事例,却让人反思起这些“一概让之”的行为是否得当:

这个国家有一个已经发展得相当宏大繁复的敬语体系,但是,某些人得到了他人的让座后,却径自心安理得地坐下,连一句最基本的“谢谢”都不愿启齿;又有某年长者,在年轻人让座后竟呵斥这一行为是“嘲笑我上了年纪”,同样令旁人齿冷;又有偕儿童上车者,儿童哭闹要坐,坐上座位后要躺,要窜,一大一小竟令五六人不得不起身,又是一个令人怀疑其教养和素质的事例。

好心无好报,这是我作为一个“因果论”者(现今来看,或许是由于我涉猎过多古代以“无常业报”为题材的文学使然)所不愿看到的。社会上需要照顾的群体有很多,老年人、病残人、怀孕者、抱婴者等等。但这些人也并非完全的“德人”,倘若我成了那些“好心无好报”的当事人,又由于我的弱势身份,恐怕也只能把这份委屈咽在肚子里吧。

于是,我打定了想法:如果打算让座,先看清对方是怎样的人。

随着一个身体的侧倾,电车停在了站台。一群人鱼贯出入后,我打定想法的情形很快就需要进行实践的检验了——有几名外表上属于“需要让座人群”的乘客正进入车门,而坐在门边的我自然是首先被加以“社会责问”的目标:

“你该不该给谁让座?”

第一位疑似目标是一名妇女。她头发乌黑,面部也无多少皱纹,单从此看也无让座的必要。但现今的美容技术已经可以让面容脱离年龄的束缚,若不是我坐在门边,注意到她握着扶手上车时手背上的老年斑,恐怕我也不会将其列为疑似目标。她上车时,左手扶着扶手,右手拿着一根漆光锃亮的乌木手杖,手腕还缠着一个猩红的手袋,衣着也是惹眼的暖色,加上一头卷发和生怕别人闻不到的香水,是一副典型的“老来潮”。

第二位疑似目标是一位年轻女性。她穿着符合她身份的时令单装衣裙,戴着凉帽,脖上挂着耳机,嘴部的肌肉运动令人相信她正在咀嚼口香糖。她疑似需要让座的理由则是明显隆起的小腹。耳机的线顺着她的身体落在她右侧上衣的口袋,她的右手正在其中,而左手则拿着一柄少女风格的阳伞。她便是这样一副形象信步上了电车。

第三位疑似目标是带着一副轮椅上车的中年男性。虽然他外表健全,也有力气将轮椅带上车,但需要坐轮椅,外部特征不明显的内科疾病也有不少。他将轮椅搬上电车时,我注意到他双臂黝黑,远离我的一只手,可见的肘内侧有一处血凝结痂,涂着药水的伤口。

目标便是以上三人,疑似需要让座的理由分别是年龄,身孕和疾病。于是,本来回荡在我的脑海中的“相轻”思想和手机音乐声迅速让位,将思考回路让给了对这个问题的计算。出于相面的家学研究,我在这三人上车的一瞬间便通过观察掌握到了以上信息。不过由于火候未到,能掌握的也只有以上信息。

首先是第一个目标——老妇。她接受了掩盖真实年龄的美容,说明其并不愿将真实年龄公之于众,她的衣着、打扮都透出她并不甘于寂寞的老龄。不过,她上车却不得不扶着扶手。从电车的设计看,扶手的位置并不十分就手,而且电车上下客,车也稳当地停靠着,一般乘客上下车,并没有必须去扶扶手的必要,也因为扶手不就手而不会有非得去扶的冲动。因此,老妇扶扶手就说明她的确身体上了岁数,需要扶手的支撑。

鉴于这一点,就能推断出她右手所持的手杖的功用了。从她这个“老来潮”的心态看,这根妨碍行动的手杖并不适合她的整个打扮。在行动中,拿在一只手上的手袋和手杖会不断碰撞,发出的噪音也会造成不便。于是可以判断,她携带这根手杖乃是出于刻意。如果是出于辅助行动的刻意,她完全可以用另一只手携带手袋。所以可以推测,这根手杖是其显示身份的做作。这根手杖质地坚韧,做工精良,还透着锃亮的油漆光泽,这些便是旁证。

长期使用手杖的人必然有使用习惯,而且车门两边都有扶手,老妇是不会因为上车而改变手杖使用习惯,将手杖交换到另一只手再上车的。所以,她便是惯用右手持杖的。手袋是缠在右手手腕上的,在车站买票时,她必然需要先松开手杖,才能解下手袋,从里面拿出钱买票或是出示老年卡(她左手的老年斑说明她的确上了年纪,而老年人的非惯用手决不能在右手拿着手杖,提着手袋的情况下单手打开手袋取出准确的钱款)。这样,她的手杖便绝非代步之必须,而是可以随时换手的彰显身份之物。

本来我便不是很赞同这种“老来潮”的性格,他们的一些行为对周边环境的影响非常严重。更何况这位老妇还刻意携带一根手杖上电车,更是令人忧惧。手杖象征身份,她或许是借此自抬格调,而这种自抬格调的人又把人皆有之的“相轻”心理更加表面化。恐怕这根手杖,动辄便会指向无辜之人吧。所以,我对这种人宁愿敬而远之,就算让了座,恐怕换来的也只是“你本来就该这样”或者“你在嘲笑我上了年纪”的态度吧。

然后是第二个目标——孕妇。作出推测的依据是小腹隆起。不过,从多疑主义出发,依然可以找到开脱的理由——这只是一时没有注意身材的反应罢了。然而,实证主义却给了我不同的答案。

一名真正的孕妇,对自己尚未出世的骨血尤为呵护。如果这样的人乘坐电车,虽然停靠时电车并未运动,但由于上下车的人流,车内空间依然会显得比较拥挤。在这种流动的拥挤中,挤压孕妇肚腹的可能性决不在小。所以,对此有所担忧的孕妇,应该使用一只手扶着扶手避免被挤动,另一只手在衣外护住小腹的动作上车。然而这名女性上车的动作,是一只手拿着可有可无的阳伞,另一只手伸进了衣袋。从右手的位置看,倒可以解释为护住婴儿,不过事实上恐怕未必如此。

刚才已经想到,孕妇上车,挤到肚腹倒非头等要紧事,最怕的是被人流带得无法掌握自己的步伐。或许,孕妇宁可双手抓住扶手,肚腹贴着车门,等人流过去再向里移动。但不顾人流,只管护住肚腹的做法绝对是不明智的。

还有一点可以作为旁证。她的脖子上挂着耳机,而耳机线则一直延伸到右边衣袋,说明那里势必有某种音乐播放器。音乐播放会产生振动,而把播放器放在这个位置,振动便会对婴儿造成影响。这名女性的右手便在那里,她能轻易防止这些隐患。以真实的身孕状况比照这名女性的小腹,明显的隆起表明这个时期已经不是方喜的阶段,而是这名女性显然应该有所意识几个月的状况。几个月的时期,真正怀孕的女性是不可能再放任这些隐患威胁自己的骨血的。

目光又转向了第三人——病患。他能搬动我无能为力的轮椅,至少说明了他的力量并没有因为任何原因产生大损。既然有力气,应该让座人群带有的“弱势群体”标识,便基本与他无关了。于是,我开始带着开脱的动机为我继续赖在这个座位上寻找理由。这位中年人的体力毋庸质疑,他的外表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痕,位于他右手的肘内侧。根据这一点,我便有了否定这个轮椅属于这位中年人的证据。

假设这位中年人需要使用轮椅,那么,他要么自己转动轮椅的轮子,要么需要陪同人员来推动轮椅。从他并未失去力气出发,他更大可能属于前者。从上车的人流间距来看,也没有与他过于接近,可以判断为他同伴的乘客。所以可以肯定,他至少在这一段移动中自行操作轮椅。自行转动轮椅需要双手弯曲,推动轮椅的轮子向前,重复这个动作也需要耗费相当的力气。而且,轮子上的橡胶会摩擦皮肤,这个人的手上,尤其是虎口,理应有摩擦的痕迹,甚至是结茧。而轮子擦过地面,地面上的泥土也会翻上来,在手上留下痕迹。然而,他的手除了黝黑,并没有划伤、结茧的痕迹。所以,他单人操作轮椅的可能性不大。

倘若由他人推动轮椅,那么他的双手就应该放在身侧不远,总之不超过轮椅上下的范围。如果是在医院或是疗养设施,更应该穿着病号服。这样的状况,手是不容易接触到阳光的。而他手上黝黑则反驳了这一猜测。那么,我为此找到的合理解释是,这个轮椅属于他的某个相关者,而且出现了某种故障。所以,他作为健全人,便代替无力出行的所有者携带轮椅,去提供地或原厂进行维修。

因此,趾高气扬的妇人并不值得让座,并非怀孕的女性不应该让座,本就健全的中年不需要让座。我得出了以上三条结论后,继续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听着手机音乐。

“下一站,经园町。”不知觉间,广播已经通告着我必须下车的站点。于是,我站起身,穿过那三个看似需要让座的人,来到门前等候下车。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猩红的老妇拿着手杖摆着架势,大喇喇地教训着身边一样挤向我让出来的空座的年轻女性与中年人。

“您就忍心看着我这个带着轮椅的人站着吗?”中年人同样反唇相讥。

而那位年轻女性,凭借身轻体健的优势抢上了座位,面对那两人的诘责,她一脸鄙夷地看着,自顾自地把脖子上的耳机套回了脑际。

“相轻”这股社会心态,似乎又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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