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云端之上。
地面被云层遮挡而看不见今夜的月亮。但在飞空艇的众人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巨大圆月，好像下一刻它就要撞上飞空艇了一样。
在四人间的乘客房间，从飞艇晚餐开始就消失不见的阿雅终于出现在了房间里。
和按照成人比例设计的大门，阿雅站在门前更一步显得她的娇小。此刻的她正因为生气红着一张脸，这模样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该死，监护人监护人，我一个魔法就能把那两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看守侍者弄哭。他们居然还要我去找监护人！”
听着阿雅一进门就开始的抱怨，很显然小姑娘被飞空艇的工作人员以貌取人了……但，也没有错，她再厉害也确实是个小姑娘。
“怎么了？”夏黛开口问。她才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湿润。
没什么福利，夏黛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副严严实实的样子了。
“那个，把鼻子当眼睛用的大.胸！你记得吗？吃饭的时候遇到的那个胸口两块比脑袋大的女球人！”
“记得。”
“我刚刚在飞空艇允许租借正装的房间里看那些漂亮的礼服时候，她说我现在看太早了，然后她居然敢嘲笑我十年以后说不定都不能穿——该死不就是两坨肉瘤吗！那么大一点也不翘看着就恶心，她居然还敢穿开背深领显摆自己！”
“……所以呢？”夏黛听懂了，她问。
“那女人进赌.场了，我一个人进不去，你带我进去，我要给她好看！”
原来如此，是小孩子一个人做大人冒险的时候被欺负了，现在回来找“妈妈”诉苦。
苏洛听到一半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情，所以他早已经没在听了。他挪开观望阿雅和夏黛的视线的时候，正好和一直没什么话的希朵莉对上视线。
很突然，苏洛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这不是苏洛的悸动，是安德鲁的。
该死。
苏洛心里骂了一句。
也正是这个时候，房间的门被关上了。小姑娘带着监护人准备在整个飞空艇大杀四方了。
希望待会儿飞空艇不会鸡飞狗跳起来。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苏洛和希朵莉。
苏洛有些尴尬，他不知道用哪个身份去面对希朵莉，而他也没想过和希朵莉表明事情的真相。
“谢谢你救了特蕾莎。”
谁知道，希朵莉先开口了。
“不，没什么。”
苏洛只得配合着回应。
接着换来的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希朵莉开口：“一开始，你不是安德鲁殿下。”
契约没有链接，这让希朵莉察觉到了真相。但她并没有知道多少，因为人偶小姐也确实感受到了面前这位被人叫做苏洛的男人——有着安德鲁的灵魂。
苏洛没想到希朵莉察觉的这么快，不过他想想也释然了，几百年的生命中，希朵莉九成以上的时间是和安德鲁度过的，她又怎么会认不出安德鲁呢？
“你没失忆？”
“我骗特蕾莎的，她知道太多并不好。”
这倒也是实话。
“所以你同意回学院，就是找机会杀我吗？”
如今夏黛和阿雅都不在，一直沉默的人偶小姐才展现出了她真正的心思。
面对苏洛的质问，希朵莉先是点点头，接着她又摇头。
“现在，你是安德鲁殿下。”
希朵莉和安德鲁的契约在午后苏洛踏上马车的那一刻，重新链接上了。
现在的苏洛，他的气息既不是苏洛也不是安德鲁。
全新的气味。
“不，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滥杀无辜的家伙。”
“安德鲁殿下最终还是沉沦在吸血鬼的本能中。但他从前也很温柔，你知道的。”
希朵莉并不知道苏洛现在能看到安德鲁的记忆，她只是单纯得笃定苏洛会知道。
她猜对了。
“我知道安德鲁殿下已经死了，那你呢？你为什么在殿下的身体里？”
“……或许我也死了。”
苏洛没有自己死去的记忆，也没有还活着的记忆。他只记得自己在做梦，然后睁开眼，成为了安德鲁。
“但你活在我的面前，就像现在安德鲁殿下活在我的面前。”
人偶小姐用没有手掌的手抚摸自己的胸膛，契约让她有了再一次活着的感觉。她还没有失去活着的意义。
看着希朵莉的动作，苏洛摆出了自己都没发现的柔情。
“希朵莉……”他温柔的说。
紧接着苏洛立刻反应了过来：“该死！那不是我！”
刚刚一瞬间，苏洛迷失了。他感觉自己就是国破家亡最后变成吸血鬼然后被本能驱使活着的安德鲁。
方才的片刻，那涌上心头的对希朵莉的感觉还来不及消失。
苏洛不敢再去盯着希朵莉看。他侧过头，咬牙切齿：
“我，不是安德鲁。”
“我叫苏洛。”
苏洛讨厌被当作安德鲁，他因为安德鲁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苏洛本以为自己的话会被希朵莉反驳。但人偶小姐很轻易的接受了。
“我知道了苏洛。”
“你真得好像……”
好像什么？安德鲁！还需要多说吗？
希朵莉又说：“如果安德鲁殿下能放下仇恨，他便不会任由吸血鬼的本能驱使而堕落。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柔情的殿下了，这次却在你身上看见。”
“我不是，安德鲁。”苏洛说，“你要我说几遍，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和你说‘我不是安德鲁’。收起你的臆想，要么滚要么杀了我为你的安德鲁报仇。”
“我知道了苏洛。”
人偶小姐之前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可是，安德鲁殿下……”
简直是疯了，这人偶果然不是人。人会不懂察言观色吗？人会不懂言语逻辑吗？人会不知道，眼前的我，苏洛，是个“人”吗！
苏洛来到希朵莉的面前，她一把拽起希朵莉的新衣服。据说是特蕾莎买的，不止一件，在房间角落里的属于希朵莉的箱子里堆满了特蕾莎为希朵莉远行准备的衣服。
想到这里，苏洛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已经答应过特蕾莎了。保护希朵莉。
“记得两年前的吸血鬼狩猎吗？”希朵莉问。
原本只有模糊影响，但是现在苏洛和安德鲁好像“融合”了。
“记得。”苏洛不情愿的回答。
“安德鲁殿下在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希朵莉说。
“对。”苏洛不知道希朵莉想说什么，但是现在的他很清楚安德鲁多看重希朵莉，癫狂如他却把最后的温柔倾尽给了希朵莉。所以苏洛回答的语气柔了一些。
希朵莉也感觉到了苏洛情绪上的变化，她的人偶假面笑了笑：“真温柔。和安德鲁殿下一样温柔。”
还好这家伙不是排雷犬，排完雷又马上把脚踏上新的引线还不如干脆第一脚炸死自己算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苏洛的语气恢复了没好气。
“在更早之前，安德鲁殿下便在我心里死了。”希朵莉说，语气冷漠平淡，好似只是单纯的诉说事实，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实。
这冲击的话语，苏洛是第一次听到。自然，安德鲁也是。苏洛很明显地感到内心的痛苦，要说苏洛和希朵莉不过萍水相逢，她的话语没有理由对苏洛如此带有攻击性。
只有安德鲁，才会感到受伤。
但现在苏洛是安德鲁，安德鲁也是苏洛——苏洛的成分占据了主导，安德鲁更像是强行塞进苏洛脑海的他人的故事，因为一股脑的原因苏洛没办法消化掉，才时不时搞错自己。
但希朵莉无视了苏洛或者是安德鲁的悲伤，她继续说：“大概是从安德鲁殿下被吸血鬼的本能改变开始，那个时候他的温柔不复存在，完全就是另一个人。”说着，希朵莉突然停顿了下来，接着她又说：“不，其实在这更早之前，安德鲁殿下便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苏洛问，声音更像是安德鲁，但确实是由苏洛主观发出的询问。
“成为吸血鬼的时候。”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然而希朵莉的话还没有说完，“而我，也在成为人偶的时候死去了。”
“所以从一开始，安德鲁殿下便不是安德鲁殿下——但我认为他是安德鲁殿下便足够了。就像现在，苏洛，在我眼里你就是安德鲁殿下。”
“他是他，我是我。”苏洛说。
苏洛已经发现了，希朵莉话语中的诡辩。他不知道如何破解，也不知道希朵莉的话到底为了表达什么？
表达希朵莉自己的观念，将苏洛盲目的认为是安德鲁？
表达希朵莉自己的观念，让苏洛渐渐进入她的逻辑然后总有一天迷失自我？
于是苏洛决定干脆不听。可希朵莉的话仍然喋喋不休。
“为什么在意别人给你的标签，当你按照自己的意识决定一切的时候。你就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不，你成为了任何人，成为了苏洛或者成为了安德鲁殿下。
而我，也将拥有着安德鲁殿下灵魂的你当作新生的名叫苏洛的安德鲁殿下。”
“我不想听你的诡辩，没有意义，没有道理。我不是安德鲁。”苏洛说。他本下定决心不理会希朵莉，但她的话听着就让人生气。这让苏洛忍不住不回答。
希朵莉给苏洛的感觉就好像迷途之物为了一根救命稻草便奉献自己的一切，只为了那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稻草不要消失一样。
“那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希朵莉又问。
苏洛沉默了，他想自己再回答说自己是苏洛，大概又要陷入“苏洛安德鲁”的死循环。
他不想被人做为安德鲁，也不想被人做为吸血鬼。
他想做人，叫苏洛的人。
于是苏洛说：“我是人。”
“但你是吸血鬼。”
“我是人。”
“但你有獠牙。”
“我是人。”
“但你有红眼。”
“我是人。”
“但你吸血。”
“苏洛，你是吸血鬼。”希朵莉让苏洛认清现实。
“那又怎么样，不是你说的吗？‘按照自己的意识决定一切的时候。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你不也是人偶吗？你会说自己不是人吗？”
“我自然是人。”
“希朵莉，您赐予的名字——安德鲁赐予的我的名字——或者，你赐予我的名字。”
契约炙烤着胸膛，不是安德鲁而是苏洛的胸膛。感受到和希朵莉之间契约的不再是安德鲁，而是苏洛。
苏洛的内心没来由地悸动，他突然明悟了。
当一个人拥有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他是谁？
一开始的回答是，不知道。
再想想。
唔……
思考过后，有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因人而异。
有人客观的认为他是某个人，就好像希朵莉，因为灵魂或因为肉体的原因。希朵莉称呼苏洛为苏洛，但将他当作安德鲁。
这具身体，同时是两个人，也同时是一个人。
但最后，必然会成为一个人。
那苏洛呢？主观的他是谁？安德鲁吗？
不是的，他从始至终都是人，不会因为身体而改变，不会因为精神而改变。
他是苏洛。
这一刻，安德鲁消失了，留下了的是苏洛。
一个做为吸血鬼的人。
但是在希朵莉的眼里，苏洛，从来都只是安德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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