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理论上用不着睡觉,可是伊莎最近却发现自己莫名容易恍神。同时,她也发现自己与一般人口中的幽灵有许多完全不同的地方。
就像是包含晕车与嗜睡在内,一连串无法解释的生理反应。
前些日子第一次踏入转移魔法阵时,那股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至今仍令伊莎记忆犹新。
另外,尽管没有办法确实入睡,可是自己有时会坠入恍惚这件事仍令伊莎诧异不已。
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
每次她既心酸又满足地望着佩姬陷入沉睡的侧脸,被迫独自品味失去身体的孤独时,她总会断断续续的失去意识。
然后,伊莎会看到梦境,窥探到詹的过往、佩姬的记忆。
一开始她还无法理解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因为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是散落一地的拼图,必须积累一定的数量的碎片之后,才有办法一点一滴去拼凑它原本的面貌。
渐渐的,伊莎开始明白佩姬为什么对自己作为詹的过往都尽可能地闭口不提。
因为那并不是值得拿来炫耀或是说嘴的人生。伊莎心想,
除了佩姬曾以詹的身份在另一个世界经历过的过往,伊莎偶尔也有办法窥见佩姬这一世所体验的点点滴滴。
虽然那些大多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可是从佩姬的角度去看,一切竟然会变得如此痛苦且难以忍受──
伊莎理解了佩姬有多爱大家,又有多在乎自己。
这令她一直拼命压抑的忌妒终于能稍稍得到缓解,伊莎终于明白自己在佩姬的心中究竟是如何的特别以及独一无二。
自己在佩姬面前被芮菈麾下另一名叫做派屈克的使徒杀死时,佩姬那悲痛欲绝的模样令伊莎非常满足,尤其是当佩姬被愤怒冲昏脑袋再次化身为詹的那一瞬间,伊莎打从心底觉得无比幸福。
伊莎非常清楚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从来没打算要否认这一点。
只有自己才能独佔佩姬属于詹的那一部分这件事,使伊莎心情愉悦。
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自己越来越了解佩姬的缘故,伊莎察觉到她和佩姬之间的联系正逐渐增强,近来自己从佩姬那里收受到的已经不单单只有记忆,有时也包含了技巧或是经验等概念跟知识上的东西。
就像是佩姬常用,透过将光属性魔力缠绕在剑上增强杀伤力,再挑选适当的时机解放,被她称为「眩光剑」的那个技巧,还有一口气将数个术式组合在一起,借此提高破坏力和伤害范围之类的实战心得。
这些都是乍看之下对身处游离状态的自己,完全起不了任何帮助的事情,可是伊莎坚信它们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如同当初自己从未料想到詹与佩姬竟然会是同一个人一样。
想到这里,望着熟睡中的佩姬那随着呼吸不停开阖的小嘴,以及彷彿顺应心跳微微起伏的胸部,伊莎忍不住伸手去碰触佩姬那红润的脸颊,即使她早就知道一切只是徒劳无功。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悖离了伊莎的想像──
她碰到佩姬了!哪怕只有一瞬间,伊莎的指尖确实传来了女孩肌肤特有的柔嫩触感。
尽管下一秒自己的手指又一如往常,像是落入池塘的石子那样穿透佩姬的侧脸,可是那片刻间的短暂碰触仍使伊莎欣喜若狂。
伊莎诧异地抽回了手,一脸不敢置信地凝视自己摊开的掌心。
她始终无法厘清自己刚刚究竟是如何触摸到佩姬。
直到弥漫在佩姬周遭,彷彿星辰般闪烁的炽白光辉逐渐遍布整个寝室,伊莎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佩姬在无意间释放出来的圣辉稳定了自己灵魂的存在,所以一直逗留在她身边的伊莎,才没有像民间传闻中的幽灵那样慢慢变得稀薄,或是被维持秩序的力量再次拖入轮回之中。而这也正是自己之所以偶尔会产生头晕或是恶心等生理反应的起因。
如果自己的推测属实,那么事情正往佩姬所不乐见的方向在持续发展,这样下去伊莎迟早会获得属于自己的身体,无论她和佩姬是否愿意。
这令伊莎感觉心情有些复杂。
伊莎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建构身体的术式一旦成功施展,她该如何独自面对佩姬死后长达千年的寂寞。
可是比起难以捉摸、飘忽不定的未知,伊莎更无法忍受的是佩姬和其他人在那里卿卿我我、嘻笑打闹的时候,自己只能被孤孤单单的晾在一旁,并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眼睁睁地望着佩姬依偎在别人怀里灿笑、撒娇──
伊莎曾以为自己有办法忍受这一切,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彷彿火一般炽烈燃烧的独佔欲正不停催促伊莎去作出抉择,她想佔有佩姬、想亲吻佩姬、想拥抱佩姬──为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伊莎都甘之如饴,哪怕得单独面对将近千年的孤单也是一样。
更何况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馀地,术式既然是人开发的,就一定有办法消除,即便是无法解除的最糟状况,她也可以世世代代守着佩姬与卢克的子子孙孙,直至术式效果结束的那天到来。
伊莎并没有坚强到能对漫长的迷茫置之不理,只是比起因为无法预知的将来在那裹足不前,她宁愿选择放手一搏,毕竟关于未来的事没人能说得个准。
她决定不告诉佩姬自己正缓慢在得到身体这件事情。
※
※
※
艾德兰被安置在军官宿舍原本作为储藏室的一楼房间。
摇曳的烛光轻轻拍打艾德兰仍在昏睡的侧脸,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他时至今日仍处昏迷状态的原因。
我抿住唇,静静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儿时玩伴那失去血色,宛如纸一般苍白的脸颊。
我曾以为是自己在治癒魔法上的学艺不精,导致自己在判断艾德兰的脑部伤势时出了问题,因此还特地找来安娜帮忙诊断一下他的状况,看看能不能透过第三者的角度,找到自己自始至终都未能厘清的盲点。
结果同样令人失望,不过安娜倒是跟我提了一个相当有趣的论点,那就是艾德兰之所以无法清醒的原因可能与他的精神状态有关。
在当事人拒绝面对现实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去修补身体都只是徒劳。
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我总觉得安娜的解释是正确的。
毕竟派屈克为艾德兰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影响。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艾德兰全身上下都被无法解析的术式所包复,这个术式会自动抽取储存在他体内的能量去修复一切损伤,就像当初侵占艾德兰身体的派屈克,即使被卢克劈成两半也依旧能讚短时间内迅速复原一样。
再来就是艾德兰身上偶尔会传出各式各样的恸哭与凄厉的哀嚎。负责看护的他的妲莉已经为此被吓哭了好几次,直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过那些声音不会造成危险,妲莉才战战兢兢地继续照顾艾德兰的工作。
我大致上能猜到派屈克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去获取用来再生的能量。
那些悲戚的惨叫还有啜泣声已经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治癒魔法要拿日后的健康来换,能无条件恢复身体的术式,一定用了类似灵魂的东西去填补被损耗的生命,与攻击性法术不同,这个世界的魔法对于治疗设有许多严苛的限制,简直就像是强迫你去品味生命的脆弱一般。
派屈克死了,可是他为了延续生命所施展的术式却被留下。
艾德兰一定是日日夜夜都被困在那些宛如漩涡一样的哭喊,以及嚎叫里头才导致他无法清醒。
愧疚感使站在床前的自己不由得握紧了指关节。
从进入房间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伊莎突然侧过了脸:
『妳心情看起来好像很复杂。』
我点点头,露出苦涩的笑容:
「我还欠艾德兰一个道歉。」
歪过头,伊莎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她似乎不太能理解佩姬口中的「道歉」究竟是指什么。
我垂下眼眸,试着让自己说话的口吻保持平静:
「我一直在利用他……」
伊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佩姬其实是个转生者的人,只有在面对伊莎的时候,我才敢把那些一直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痛苦还有挣扎给说出来──
我张开嘴巴,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果然,即便身边最亲近的人,要向对方坦承自己内心的污秽仍是件困难的事情……
「我一直都很没自信──」
不管伊莎怎么想,我决定一鼓作气说下去,这是自己迟早必须面对的事情,况且我早就决定要跟艾德兰好好道歉:
「艾德兰喜欢我这件事,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有办法去肯定自己作为女孩的价值。从小到大,我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彻底拒绝他,或是好好跟他解释自己其实早就心有所属,可我却什么都没有作,只是厚颜无耻地享受艾德兰他那打死不退的温柔,沉迷在他对我的讚颂……」
我将目光撇开,不敢直接正视伊莎,我怕她会对佩姬感到失望,会对自己喜欢和爱上的竟然是如此卑鄙的家夥这件事感到后悔。
只见一身雪白的伊莎先是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接着没好气的双手叉腰:
『……佩姬妳是笨蛋吗?』
我愣了一下,自己明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心中最阴暗的地方,为什么结果却只换来伊莎一句「你是笨蛋吗?」
她伸出食指抵住我的鼻子,摆出一脸「真是受不了妳的表情」──
『佩姬妳身体虽然变成了女孩,脑袋里装的却还是男性的那套想法,我实在搞不懂,想要被爱、想要被呵护、想要被称讚这种心情有什么好羞耻的!』
伊莎一边用手扶住额头,一边叹了口气:
『妳唯一需要向艾德兰道歉的,就只有妳没有趁早告诉他自己喜欢卢克这件事情而已。』
伊莎将脸凑向我,湛蓝色的瞳孔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佩姬妳要去学会撒娇,去学会表现自己的脆弱的一面,这点不管男女都是一样的!』
伊莎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太过吓人,害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是这样吗……?」我小声咕哝。
『没错,就是这样。』
她露齿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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