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花了五天时间才在阿迪杰河两岸完成集结。在进军前的最后一次作战会议上，我驳回了所有希望按兵不动的谏言，引得半数的下属军官大为不满。
对我而言，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刻。
前卫部队在拉纳的带领下于五月二十六日率先出发，紧随其后的是将近七万人的主力部队。七万名在意大利战无不胜的法国精锐。这些人曾是乌合之众，但拿破仑的到来让他们如获新生。现在这支焕然一新的强大军队由我来统领。
军鼓在队伍前端一刻不停地敲着，应和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明晃晃的刺刀丛在旭日下闪烁，依附在绿草上的晨露折射着明媚的阳光。意大利军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拉近着与敌人的距离。
所经之地的风景十分秀丽，然而行军毕竟殊于轻松悠闲的旅游观光。当天晚上，里昂跑过来找我抱怨。“你打算一直让部队保持这样的强行军？”
“当然，兵贵神速。”当然，因为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之后的三天，我总是在自己的帐篷内单独用餐。部队仍然保持着近乎疯狂的行军速度，这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是我，每走一公里身体就仿佛加重一倍，但草莓显然没有这种感觉，红马的脚步始终轻盈如丝。
行军的第五天，我低俯在马背，带着手套的手松松垮垮地握着缰绳。草莓则迈着平稳的步伐继续向前。迎面吹来的风炙烤着皮肤！这风好烫啊！就像火龙的吐息，我恍恍惚惚地想，就像恶龙史矛革的龙焰。
太阳在昏暗无光的天空中匆匆而行，前一刻还在地平线，下个瞬间便跃上了天顶，接着黯然消失在西方的群山后。蒂拉告诉我，白天我一共在马背上睡着了四次。我已经变得如此羸弱了吗？
夜深人静时，亚历山大将被缚的内伊带进了我的帐篷。“她在这了。”他多此一举地声明。“抬起头来啊，马库斯，你最近怎么总是昏昏欲睡的？”
我强打精神，直起身子挤出一丝微笑，疲惫感像潮水般冲击着意识。“内伊！”我故作惊讶地说，声音却沙哑微弱。“真是个惊喜啊！你怎会身在军中。”
“你少给我装蒜。”内伊吼道，一副想要动粗的样子，还好她被牢牢绑住了。麻绳紧紧勒进女人曼妙的身体。“明明你让这家伙把我抓过来的。”
“是吗，亚历山大？”我假意责备道。“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亚历山大没有搭话，只是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对不起，内伊。”我低声说，气若游丝。“帮帮我，救救我。”
“什么意思？”她皱眉问。
“我知道你讨厌打仗，讨厌法国士兵，也讨厌我。以前我总对战争有种浪漫的憧憬，现在那种幻想已经破灭。”我双手撑着桌子，勉力站起身，摇摇晃晃。“我们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何而做。我现在是要为了和平去作战，所以你得帮帮我！”
“你还是想让我加入法军？”
“不。”我摇摇头，顿觉天旋地转。“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剑。”
内伊在帐篷内频频退后。
翌日清晨，我感觉状态好多了，但仍然拒绝和部下们同桌就餐。当天中午，从拉纳的前锋部队传来了战报，他们吃掉了查理大公散布在意大利东部的二十多个据点，零星歼灭了近三千奥军。缪拉指挥的骑兵部队则截杀了大量奥军斥候和传令兵。
大量，不是全部。我咬紧嘴唇读着战报，心中忐忑不安。
六月六日，历经激战的拉纳前锋与一队奥地利骑兵遭遇，并成功将他们驱散。但从拉纳的报告中看不出去丝毫得意。“奥军已经知道了我们正在朝他们逼近。”他写道。“甚至可能已经了解了我们的大概位置和兵力配置。”哪有那么夸张，除非他们像我一样开挂了。
又过了两天，骑行在军官中间的蒂拉突然摇摇晃晃地坠马。我立刻翻身下马，冲过去拉住女仆坐骑的缰绳，以防她被踩伤。“停下，今天就在这里扎营。”我命令道。此时距离天黑至少还有四个小时。
军官们疑惑的目光中带着责备。我几乎能读出他们内心的想法。瞧瞧我们古怪的代理司令，让部下们用耗尽体力的残酷方式急进军近十天，现在却因为他的小女仆摔下马就让整个军队停止前进。
然而最后没人敢抗命，军官们不情不愿地下令部队扎营。我将蒂拉抱到自己的帐篷，并找来了军医。过了半晌，女仆苏醒过来，但老军医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
“黑斑病。”他阴沉地说。
蒂拉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勉强保持住镇定，并嘱咐军医要严守秘密，不得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医生离开后，我坐到蒂拉的床边，她却竭力想要避开。“走。”女仆用无力的双臂艰难地撑起身子。“我会传染你。”
“别紧张。”我将蒂拉按倒在床上，摘下自己右手的手套，让她看遍布在手指和手背上的黑斑。“其实是我传染给了你。还好感染的部位是手指，所以我撑到了现在。”
蒂拉睁大了眼睛。“你在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军从阿迪杰河开拔后的第二天。”我低声说。“所以我才会让军队强行军几百里。我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立刻停下。”蒂拉的语气像是在下命令。“你必须马上接受治疗。”
“我不能停下啊！”我哑着嗓子说。“兴师动众地集结全军，结果无功而返。外面那些勉强跟来的部下该如何抱怨，被我赶回巴黎的军官又该如何咽下怒火。甚至连拿破仑都会对我万分失望。”
蒂拉的语气依旧坚定。“可你这样是带着全军去送死。”女仆紫罗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充满了确信，看得我心如刀绞。
“为什么啊？”我控制不住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几乎崩溃。“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觉得我做不到啊？”
蒂拉睁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中似乎透着一丝怜悯。“主人。”她轻声唤道，声音温柔得让人受不了。
默然良久，我终于平静了下来，发出一声叹息。“蒂拉，现在我已经懂得了什么叫责任。我的外表一直停留在十六七岁，因此就希望自己永远像十六七岁的男孩那样活着，永远有所依靠，可以游戏人生。我曾依靠父亲，可他死了；我曾依靠巴拉斯，他变了；我依靠拿破仑，她病倒了。”
“现在我只能依靠我自己，我亟待一场胜利结束这场战争，证明自己。我已经不是那天夜里枕在你膝头指着天空的星星说那像恶龙史矛革的蠢男孩了。我变得比那时要勇敢，就像一只刚刚啄破蛋壳探出头的雏鸟。我不愿意再缩回壳里了。”
这番肺腑之言似乎打动了蒂拉，她久久凝视着我，眼中泪光闪烁。“可您在害怕，我看得出来。”
“我当然在害怕！”坦承的同时，我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我太年轻，爱得太炙热，行事过于莽撞，我伸手去摘那颗明星，却凭空坠落。这些天，我总是想起菲利普老师临死前说的这句话。但那颗星星太耀眼了蒂拉，不试着摘一次，我无论如此都不甘心。只是……我好害怕。”
女仆紧紧抓住我的手，露出微笑。我看出来那是妥协和鼓励的笑容。“您知道菲利普先生为什么会凭空坠落吗？”她问。
“因为人类不会飞！”
“你错了。”蒂拉笑着回答，伸手指着我的脸。“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像你这么想，所以人类才迟迟没能在天空占据一席之地。而我，今天就要打破这个想法。我要让自己棋盘上的王，飞！”
我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这是我和拿破仑下棋时说的话！”
“我很高兴您还记得。”女仆说。“飞吧，主人。在离地而起的那一瞬，不要想‘做不到’，‘人类不会飞’，这种事。您从未让我失望过。只要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能够成功，您就一定能飞上夜空，摘下那颗星星。”
“谢谢你，蒂拉。”我哽咽着说，感觉始终不曾远离自己的恐惧顿时消减大半。泪水在眼中积聚，模糊了视线。
“而且。”蒂拉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空中没有恶龙的啊！”
“是啊！”我沙哑地说。“既然空中没有恶龙，树洞没有毒蛇，海里没有鲨鱼，我就更没有理由退缩了。”
蒂拉睡着后，我擦干眼泪离开帐篷，在几个骑兵军官中间找到了里昂。两人并肩走进一顶散发着霉味的小帐篷，里面堆着几十袋面粉和一桶桶咸牛肉。
“带我来这嘛？”里昂捂着鼻子问。“有话快说。”
“里昂。整个军营，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他皱起眉头。“真让人脊背发凉。”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翡翠镂刻而成的小盒子，旋转盖子，倒出三粒黄色的药丸。“这是延缓黑斑病发作的药。”
“你得了黑斑病！”里昂喊道。
“小点声，目前还不至于危及生命。”我将那三粒带着刺鼻味道的黄色药丸塞到他手中。“内伊事先警告过我，这既是药，也是会让人成瘾的毒。这几天里我已经服下了三分之二的药丸。我担心自己在战斗到来前忍不住会吃光全部，所以这三粒由你帮我保存。”
“真是疯了！”里昂握紧拳头，将那三粒药丸攥在手心。“笨蛋，你为什么非要逞强呢？”
我还不及回答，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便出现在帐篷门口。“马库斯将军，总司令的急令。”他说着递过来一张折好的纸。
我接过信，展开读了起来。“你在发什么疯？”拿破仑在信中发飙。“你要把军队带到哪，去决战吗？简直蠢透了，威尼斯已经发兵切断了你的交通线，一次战败，意大利军团便会面临灭顶之灾，立刻撤退……”
我吹着嘶哑的口哨，漫不经心地将信折好。“拿破仑让我们加紧进军，击败查理大公。”
“真的？”里昂表示怀疑。
“这不重要。”我耸耸肩。“重要的是我们绝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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