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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莲

并蒂莲

  

镜子里的人是谁?

我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而她看着我,爽朗地笑了起来。好看的轮廓闪闪发光,像是从污黑中开出了花。

——是我,还是你?

李瑶是我的名字。

瑶,意为美玉,喻美好,珍贵,光明洁白。

虽然这么说不够谦逊,不过人如其名,李瑶这个名字应该和天之骄女联系在一起,是原来的爸爸和现在的妈妈的宠儿,被形容为掉落人间的天使。喜欢把头发扎成马尾辫,喜欢衬衣搭配牛仔裤,喜欢眯起眼睛笑得露出牙齿,大大咧咧,肆无忌惮。

对于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就露牙齿本该显得粗鲁无礼,可我知道什么样的弧度能用笑容在周围洒满阳光。

我试着咧了咧嘴,镜子里的人对我笑了。只维持了一瞬,笑容就支离破碎,犹如花瓣凋零在泥土里。

笑不出来。

明明是生日,明明是一年最重要的一天,可是我笑不出来。

太糟糕了。

“小瑶?今天怎么这么慢?”

我听见妈妈在外面叫。

“马上来。”

我从桌上拿起来准备好的礼物,把它藏了起来。

我想给妈妈一个惊喜,也给方忻一个惊喜。

啊对了,方忻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我叫李瑶。

李瑶,李瑶,李瑶。

这么一个平凡的名字,接触过的人却都会记住,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他们眼中值得这样的铭记。而他们却难以记住,李瑶有一个妹妹,叫做方忻。

忻,意为凿破阴郁,放飞心情,心情开朗。

方忻和李瑶很不一样,她完全配不上自己的名字,像女鬼一样喜欢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喜欢穿累赘的裙子,喜欢把脸藏在头发的阴影里。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认为她们是孪生姐妹,因为她们长得那么像,宛如神的奇迹。

但他们错了,李瑶和方忻不是孪生姐妹,她们连姓氏都不同。李瑶一半的基因来自妈妈深爱着的男人,方忻的那一半却来自妈妈的交易对象,一个为了优越的生活而不得不下嫁的男人。

妈妈讨厌方忻,我也讨厌她,只是我不会说出来。

我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要照顾一个她讨厌的的孩子,就因为她身上流淌着一半来自于她的不那么可恨的血液呢?照顾她却又嫌弃她,有人在的时候她是慈母,没人知道她私底下会用恨不得掐死方忻的眼光看这个妹妹。

也对,她有李瑶就够了。

我一直坚信,方忻会消失,因为她是那么讨人厌的女孩。总会有那么一天会的……

后来终于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方忻和她吵了一架,闹脾气了,自己跑了出去,她没能追上。

又任性又讨厌,方忻一贯如此。

她这样告诉每一个人。

大家都相信了,连我差点也相信了。

那之后我很开心,开心得连走路都会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

偶尔,非常非常偶尔,我还是会觉得只有自己的生活有点寂寞,虽然很快,不用再看到方忻的开心可以压倒那种寂寞。

果然,方忻消失掉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明明应该是这样。

差点差点,差就差在这里。

当我站在妈妈新买的地毯上,方忻却在门的后面看着我,那眼神像刀子一样插穿了我的心脏。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方忻没有消失,她还徘徊在这里,可能还会一直徘徊下去。要让她真正消失,我需要做点什么,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哪怕是我的一生。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和往常一样,梳着马尾辫、穿着衬衣牛仔裤下了楼,我对等待着的妈妈展开一个露出牙齿的笑容。

“小瑶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想要什么呢?”妈妈温柔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把背后的礼物握紧了一些,今天也是方忻的声音,方忻一定会喜欢这样的礼物,“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啊。”

“但是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说着,妈妈转过了身,背对着向大门走,“这样吧,那就去商场再挑,我先去开车。”

“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把车再开过来多麻烦,”我赶紧跟了上去。

“也行,”说着,妈妈打开了门。

“怎……”

她说不出话了。这是当然的,谁面对一个拿着刀的不速之客还能说得出话?

虽然这个不速之客我叫过很多年的父亲。

——剧本被破坏了,我想好的礼物出了差错,不过这样好像也很有意思。这份礼物由亲生父亲献上,方忻应该会更高兴才对。

“老方,你怎么回来?”妈妈终于找回了语言,可惜恐惧让她整个人都僵硬了,两条腿没用地哆嗦个不停,“你想干吗?别冲动……”

“是你杀了忻忻对不对!”

“什……”

“是你!只会是你!只有你!”他疯狂地挥舞着刀子,“你说你把忻忻自己跑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她明明是个乖孩子!那些白痴,那些没用的条子,他们居然都相信了你!”

妈妈的脸刷地惨白。

“你杀我的女儿!杀了我的女儿!”他步步逼近,“死婆娘,一定是你杀了她!我知道你讨厌忻忻,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可是她也是女的女儿,你居然杀了她!好啊,好啊!”

“不……不是!我不知道……”妈妈的声音在发抖。

看到男人把目光转向我,我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他已经彻底疯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妈妈是个很好很贤惠的女人,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言辞。何况,没人能证明方忻已经死掉,法律意义上,她只是失踪了。

这个被我叫过父亲的男人只是把对女儿的思念化成了疯狂,对妈妈的猜疑化成了怨恨,急需找个祭品来发泄。

——不过,他不会知道,只有我知道,妈妈是个演技多么好的女人。明明从心里厌恶着方忻,表面却能装出一副慈爱母亲的嘴脸,精彩得令人惊叹,要不怎么连邻居们的供词都有利于她呢?

可是他的直觉真的无比精准,妈妈的确是最好的祭品。

在他扑过来的时候我继续悄悄后退,天知道疯狂的男人会不会头脑一热对我下手。他们扭打成一团,而我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把藏在背后的水果刀搁在了水果盆上。

看来不用我自己动手了。

这样最好了,毕竟伪装成意外很困难,妈妈的好运不一定会出现在我身上。

现在变成了真正的意外再好不过。

那个男人对自己的血缘上的孩子果然还是有感情的,虽然他曾经为了讨好妈妈而努力赚钱养家,把方忻扔在那个女人身边那么多年。好在他献上的这份礼物,足以让方忻原谅他了。

拿着刀扭打是很危险的事。

我曾经亲眼见证这一点。

“啊!”

尖细的惨叫,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发出这样的声音,不得不说,比她平时故作温柔要好听。

闪亮的刀刃没入了妈妈的胸膛,我能看出这是一个意外,就像当初妈妈和方忻。

都怪方忻,谁让她那么不小心,明明之前小心翼翼了那么久,那天却不小心触怒了妈妈。妈妈一定是又累心情又差,才会冲动之下,拿起来茶几上的水果刀。

对,就是我刚才放回去那把。

虽然妈妈把它和方忻一起处理掉了,但我趁她不注意将刀找了回来,洗干净。

妈妈只是气急了想恐吓一下方忻吧,谁能预料到意外呢?

哈,意外,真的和那天一模一样。

真好。

不速之客松开了刀柄,妈妈倒在地上徒劳地翻滚着、挣扎着。她的嘴巴像是脱水的鱼一样开合,发出了痛苦的声音。红色慢慢晕成了一片,就像当初的方忻一样。

伤害她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万念俱灰的表情让人怀疑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具空壳。他失魂落魄地瞪着妈妈,整个人似乎都恍惚了,最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转过身,就跌跌撞撞离开了屋子。

“小瑶……”我听见了妈妈的呻吟,“快……120……”

我没有理她,愉快地踩着她的悲鸣,径直走向了厨房。

小瑶。

她叫的不是我。

在这一刻,我不是李瑶。

我们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和身形,明明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却连妈妈都会认错,宛如神的奇迹,也许叫神的诅咒更合适。只要扎起马尾穿上衬衣牛仔裤,我就可以变成李瑶,只要她放下头发穿起裙子,她也能变成方忻。

实际上,我们这么交换过很多次了。这很有趣,没有人发现,包括客厅里那个正在死去的女人。

我想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孩子,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怎么会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搞混呢?她爱着的,大概只有李瑶的父亲和她自己。

她爱李瑶,是因为李瑶身上来自父亲的影子。那个愚蠢的女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可以假装的。

而对方忻,妈妈大概只有恨,不能发泄在现任丈夫身上的不满堆积成的仇恨。

爱过我的只有李瑶。

多么不可思议,那样的女人,却生下了李瑶这样好的姐姐。我想当初妈妈爱着的男人一定很优秀,才能和妈妈生出像发光体一样的她。

而我看着她死在了自己眼前。

妈妈生日那天我们又玩了身份对换,我打扮成她的样子躲在房间里,守着她买给妈妈的蛋糕,准备给妈妈一个惊喜。李瑶的祝福会让妈妈更开心,方忻做不到这点,所以我的姐姐体贴地答应了我无理的要求,以我的身份去迎接开门的母亲。

当破碎声响起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妈妈应该是太累了,不小心流露出了对方忻的厌恶,而这触怒了当时藏在方忻身体里的李瑶。而李瑶是那样好的姐姐,她忘记了她还是我,用方忻的身份反抗了那个女人。

愤怒的指责,升级的争吵,一切都在向着不祥的方向发展。如果我出现,可能事态会有所不同吧,可惜当时的我是那么怯懦胆小,只敢躲在那里,只敢扒着门缝呆呆地看着,像只躲在下水道里看着两只猫打架的老鼠。

直到寂静突然降临。

然后,咣,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从门缝看到了,争吵已经停止,李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好看的红色一点点晕染开,不过很快就变成了污渍般恶心的暗色。

水果刀从妈妈手里掉了下去。

“小忻!”

妈妈看起来害怕极了。她拼命地摇晃着躺倒的女孩,可能这是她一生中最担心方忻的一次。

最终她冷静了下来。

毕竟死掉的只是方忻,身体里没有流淌着她最心爱的男人的血的方忻。

我看着妈妈用地毯和沙发巾把李瑶裹起来带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地上的血早就和包裹着李瑶的地毯一起消失,古董的碎片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混乱的一切也归了位,妈妈在做家务上一向很有一手。

妈妈又出去了,外面响起了车子发动的声音。

我捂着脸,拼命捂住了所有声音,捂住了惊恐的眼泪。

也捂住了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李瑶是个很好的姐姐,好得过分了,好得让我无地自容。

我恨她。

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就像高悬于天空的太阳,耀眼得让人讨厌——也温暖得让人依恋。

多么可笑,我又多恨她,就有多爱她。

那些寂寞的夜晚,妈妈在外游荡得乐不归家,我和我的姐姐待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相依为命一般拥抱在一起。我的体温比常人低一点,李瑶的体温就慢慢侵染了过来。被这样的温暖蛊惑了,我闭上眼睡着后,就不会做那些被抛弃的噩梦。

那种仿佛可以独占太阳的错觉,美好得像是一个恨不得永远不要醒的梦。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个活在阴影中卑微胆怯的方忻消失,如果我是发光体一样美好的李瑶,将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方忻不存在的话,李瑶一定可以让她的光芒照亮更多人。

但是我没想过,帮我实现这件事的,是妈妈。

为什么是她,怎么可以是她。

那个虚伪的、卑劣的、和方忻一样应该永远消失的女人,她怎么配对太阳下手。

那天我把蛋糕拎进了客厅,放在茶几上,避开了那片什么都没有的地面。

妈妈回来时我窝在沙发上几乎睡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我揉着眼睛坐起来,对她说因为去取蛋糕回来晚了一点,对她说生日快乐。

我说这是我和方忻一起策划的,问她方忻去了哪里。

她看起来焦躁不安,敷衍地回应了我一声“谢谢我的宝贝女儿”,然后告诉我刚才她和方忻吵了一架,结果方忻摔门而去,她去追没有追上。

她说很抱歉,没有想到我们想给她过生日,方忻回来后,她一定会认真道歉。接着她说两天后是我的生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再也没有提到方忻一句。

方忻和李瑶虽然不同岁,生日却是同一天。显然,她只记得李瑶。

她心里清楚,我也清楚,方忻不会回来了。

要死的累赘本来应该是方忻。

死去的累赘当然也就是方忻。

太阳或许不会怨恨无知的人类,但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会。就像李瑶或许不会怨恨妈妈的失手过错,但是方忻会。

躲在门后的方忻,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怨灵依然徘徊在打扫干净的客厅,漆黑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她的悲伤,她的绝望,她的暴怒,正在一点点污染着李瑶,污染着美好的太阳。

我不允许。

必须做些什么让她离开。

方忻怎么可以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李瑶活下来就够了。

从厨房回来时,妈妈已经不再动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困惑又委屈,涣散的瞳孔对着我,似乎依然不愿相信自己的小瑶会抛下她离开。

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这眼神比干涸的血液还让人恶心。

我蹲下去,用了点力气合上了她的眼睑。没办法,直接戳瞎的话,就不能用意外来解释了。

冰箱里剩下的蛋糕看起来一点都不新鲜,不过没关系,作为庆祝还是可以的,我在上面插上了十八根蜡烛。蛋糕只剩下原来的四分之一,蜡烛占据了整个奶油表面。

我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关起灯,点燃了蜡烛,哼起了生日歌。

以前的每次生日李瑶经常送给我礼物,这次她送给了我她的人生,我也要回礼才是。

火光在渐渐干涸的血泊上跃动。

我一口气吹熄了蜡烛。

“生日快乐,我的姐姐。”

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

“一路走好,方忻。”

现场要好好收拾一下,还有叫救护车,还有报警,嗯,还有什么呢……

我轻松地思考着,浑身轻飘飘的,放下了背负已久的包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叫李瑶。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学生会宣传部部长。

曾经我是个幸福的人——虽然妈妈再婚,但继父对我毫无怨言,他们在别人眼里是很好的双亲,我同母异父的妹妹虽然有点奇怪,但的确是在崇拜着我。

现在我是个不幸的人——我的生父死于疾病,妈妈带着我嫁给了继父,然而,我的妈妈在我生日那天,被我的继父刺死在了客厅,而后继父也跳河自尽。

不过我并没有被不幸打倒,而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和我相比,妹妹就没那么好运了。

我的妹妹叫方忻,她是个比我还不幸的孩子。据说她和妈妈吵架后任性跑走,但是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她,直到有一天她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被鱼啃食得不成样子。这时候大家才不敢相信地确认了,妈妈居然真的对自己的女儿下了手。

巧的是,那条河,和我继父跳的河,正好是同一条。

仿佛被无形之线操纵了一样的巧合。

后来他们告诉我,是妈妈杀死了方忻。我不意外,因为妈妈一直不喜欢我的妹妹,她大概觉得那个孩子阴沉,畏缩,是浪费粮食的蛆虫。看着可怜的妹妹,我对她伸出了手,我喜欢她对我的依恋,只对李瑶的依恋,因为我大概很讨厌妈妈总在我身上找爸爸的影子。

当然我不会把这点告诉任何人。

举头三尺或许真的有神明,我时常觉得,祂们把卑贱的凡人做所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得到祝福的是那遭受欲诱试炼的人,只要经受过考验,必能得到生命之冠冕。

“李瑶学姐!这个表格你来看一下……”

“马上就来。”

熟练地弯起嘴,练了那么久练到现在,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个闪闪发光的弧度。

我起身,向着说话的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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