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修恢复意识的时候，头痛欲裂。他下意识扶住额头，却一时间又被手上传来的刺鼻气味呛得咳嗽了好几口。
他拿着一根长木杵，浸了满手的深绿，粘腻得很，对襟的粗麻短衫也被五彩斑斓的颜料斑块染脏。
在他周围，一口口炽热的、冒着泡的颜料大缸堆了满眼。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环顾四周，在染台下围观人群面面相觑的视线里，齐修感觉更加迷惑了。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这具身体，这双手，究竟属不属于自己？
他的灵魂突然出现在此，取代了原主的躯壳，可周围的人却并不知道此时场上的齐修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
他们只是纷纷抬头，看着站在染坊高台上染布的人，迫切地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他们想求什么答案呢？
齐修皱起眉环顾四周，在他身边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的那个看向齐修的视线极其复杂，齐修对上老人的脸，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怜悯，愧疚和欲言又止。
另一个紫袍的官员则潇洒许多，他甩甩袍子，拿过齐修手里的木杵挑起缸里刚染好的布料，端详再端详，最后还是用叹息一声道：
“这料子染的确实不如大公子，明眼人都看得出，齐家百年家业，万不可毁在一个庶子手里！”
齐修被这样的一句话惊醒，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染缸，又将视线移到那两人身上，只见年轻公子给出结论后，老人才点点头：
“赵主簿说的不错，的确在颜色上，齐二公子的乌了一些……不够鲜明啊。”
仅通过这些对话并不能判断出自己究竟在什么样的场合，可即便如此，齐修也并没有任何慌乱的情绪，他镇定地看着场上的局势。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从台下又走出一个人来。
来者从软轿中走下，尽管身形细弱还未长开，可样貌端方，气场持重。女孩一身齐胸牡丹粉襦裙，大有贵气之相。手持羽扇，面带微笑地踏上染台，莲步飘香。
来人在齐修的染缸前站了许久，又走到被人们挡住的另一端。人们仿佛是惧怕，又仿佛是自发，在女孩走近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地退让几步。
也正因如此，齐修才得以见到染台之上的另一个人。
原主的记忆告诉齐修，今日在染台上的另一个人，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齐家大少爷齐任。
“暂且不谈染布的技术，齐二公子是齐老先生钦点的接班人，不过是没有一纸文书罢了。老先生仙去之前那么多人在场，遗嘱大家都听见了，又如何能作假，说二少爷出身不明，学艺不精呢？”
刚来的少女有维护齐修之意，看她身上穿戴的金玉披头，便知此人出身不凡地位尊贵，在场围观的人见风使舵，当即便有改口顺意承认齐修染技高超的。
齐修并未因此放松下来，他抬头看着对面与自己同样摆出染缸的齐任。
——他兄长的缸里也有一团绿色的棉布。
果然，自己正经历一场对擂。
这场对擂看起来对每个人的意义都很重要，齐大公子齐任面色严肃，看样貌和身形也不过十五六岁。
早在齐修刚刚转生的时候，齐任的目光就一直盯着自己。
听到年轻的赵主簿和老迈的齐家管事对他的夸奖，齐任眼里便对齐修露出挑衅的笑意。但在听到贵气少女并不认可自己的染技后，便拧起眉毛，愤愤地抱拳作揖：
“小民染出的布确实要比修弟的好！还请承安郡主再次验过！”
被称为承安郡主的贵女闻声并没有动，场上的氛围一时间陷入僵持。
毕竟，这里地位最高的承安郡主当众维护庶子齐修，而真正和齐家有生意往来的赵主簿却为齐家长子说话。
场上情况紧迫，齐修没有想到许多。他只是本能地低头笑了笑，在感受到兄长抗议的目光之后便从染台上走了下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齐任的染缸前。
齐修挑起染好的绿布，本想随便说几句让自己脱身，好去安静梳理转生后原主的社交关系。可没想到，刚刚看过几眼布料，他就发现自己视觉的颜色分辨能力过人，不过几秒变判断出此布的优秀之处。
的确，比起他染出的布料，齐任缸里的布颜色更加鲜亮，似乎是用了什么稳定剂，布料的着色度和持久度都比自己的好。
在接触空气的这段时间里，杵头的布料已经半干，在风干的布上，齐修发现布料的成色在光下有一种了莹润的舒展。
在古代手工印染的时代，能够染出这样优秀的布料，齐任的手艺的确要比自己的好。
于是，齐修大方地放下手中的染杵，面对人群说了一句，“我输了。”
此话过于坦荡直白，以至于让场上的几人都有些意外。
年轻的赵主簿转头看了看齐修，面露不解，齐修这才解释道：
“大公子染出的料子成色水滑，风干后无干涩不均的斑块。染布行绿布价高难出，自然是因为绿料不易上色，持色也不久的缘故。刚才我看着大公子的绿布经过热水久煮也无褪色的迹象，绿的明度更亮，干了之后也不发乌，是染织行里很难染出的色码，几个方面对比，确实要比我的料子好。所以，我输了。”
齐修原主的脑海中似乎藏有丰富的染布上色知识，凭着直觉，他用仅仅几句话，便总结出场上料子的优劣之处，察觉的细微点让刚刚评判的几人都自愧不如。
可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丰富染织经验的人，他染出的布料却比不学无数的齐家大少爷差了一头……齐修自己也有些迷惑。
可是，料子的质量摆在那里，输了就是输了。
贵气少女承安郡主听完齐修的评论，尽管皱起了眉，缺仍旧认同地点点头。
“齐二公子坦荡，倒是知道自己问题的所在，你这缸布所欠缺的，是熬布的火候和染料的调和。”
承安郡主是苏州城贵女之首，自然对绫罗绸缎也有些许研究，她的话一出，场上再无异议。
齐修点点头，尽管心里仍有存疑，却不在像原主一般纠缠。
见他面上不再有前一次狡辩的不甘，承安郡主这才点点头，老管家也发出一声叹息。
尘埃落定，台下围观的人们立刻乱糟糟的讨论起来，在混乱之中，一个妇人却当即昏死了过去。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昏过去的妇人抬了下去，有的人还叫着齐修的名字让他赶紧回院里看看自己的娘。
齐修这才知道，今天的对擂事关重大，输的人将会失去齐家染坊的继承权。
眼前昏死过去的妇人彭氏原本是绣娘，因一手绣活被齐父看重。尽管抬了身份做姨娘，可出身贱/奴，生下的齐修也并不受齐家宗族的认可。
齐家大少爷齐任是嫡子，因不学无术早年被齐父赶出过家门。
后来齐父急病归西，死前仅用口头的嘱托将家业交给齐修，但那时候齐修在外贩商，等回了家便遭遇鸠占鹊巢的事故。
面对父亲死后突然来抢夺家业的齐家大少爷齐任，齐修选择用染布技术证明自己确实有能力继承家业。
可没想到，从没下过染坊学技的齐任竟一反常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染出的布料变得一等一的好。
齐修身体的原主是个急脾气，又对自己的手艺极其自信，当即便说齐任做了弊，肯定在染缸里加了别的料，一来二去绝不承认在手艺上低人一等，更不愿把家业交出去。
就这样，场上的染布对擂僵持了许久，人们也从一开始的认可齐修变成了质疑齐修胡搅蛮缠，再加上过来给齐任助阵的赵主簿和齐家老管家的出现，齐修当场便气的死了过去。
齐修的新灵魂就是在这个关头入住的原主身体。
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的齐修不得不叹了口气，手上抓紧时间想把自己的娘亲救回来。
台上的人急火火的宣布齐家新东家变成了齐任，丝毫没有人在意齐修和他娘亲的死活，看不下去的老管家托人去了良医所，又在混乱之中拿了几两碎银子塞到了齐修手上。
“好孩子，看病就医少不得打点一二，哎……你拿着钱好好照顾你娘吧。”
齐修看了一眼老管家，只觉得对方眼里的愧疚和不忍又增加了几分。
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但齐修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转生似乎要面对的挑战可不小。
叫了几个人帮衬，齐修在后面跟着搭抬母亲，靠别人的引路才总算是把彭氏搭回了齐修自己住的院子，一路倒是无人发现齐修体内灵魂换了新主的异常。
他看了看自己和娘亲简陋的住处，不觉叹息……看来原主为齐家出力了这么久，住的用的却和普通脚夫不相上下。
这院落虽大，但屋里的摆件看上去也没有多少值钱的，他常穿的衣服彭氏作为姨娘戴的首饰，也廉价非常。
一番忙乱过后，大夫来了。草草给彭氏号了脉便说只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无别的病症。
齐修手上没有别的钱物，更不知道自己母亲平时把钱放在哪，只好拿了管家之前给他的碎银递给郎中。
哪知郎中却不收：“好孩子，诊费承安郡主已经付过了，你年纪尚轻，又遭遇此等变故，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自己留着吧。”
说着郎中派了府里的小厮去外面铺子抓药，自己也叹息着摇头离开了。
齐修知道，自己当时在场上认输的行为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送母亲回院的这一路上，路人的怜悯和同情也让他知道，这齐家大院，恐怕也住不下去了。
但输了就是输了，齐修并没有任何懊恼和后悔。
他知道，只要自己活着，就总能找到后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