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汤,沿街道走回我住的地方。我租的房子和理发店只隔了两条街。
今晚夜色明朗,一轮白垩的残月静伫在遥远的天空,月光混着阴影洒入街道。马路上车来车往,一小撮行人聚在路口,等待对面的信号灯亮起,我也凑了过去。
对面的信号灯换了颜色,车流被迫截断,这时,一辆蓝色的保时捷跑车停在了斑马线后边儿,车灯雪亮,马达轰鸣出低音,姿态异常高傲,而行人则对其抱以视若未见的厌恶。我认得这辆车,车主是个小青年,一头黄毛,经常在夜深时分驾车从公寓楼外的马路上呼啸而过,留下一串长长的、难以消散的马达声后扬长而去。胖大海对其恨之入骨,称是现代教育的败笔。
我跟着人流,涌过斑马线,踏上对面的街道。
过了路口,我拐入另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老旧的、黑乎乎的,仿佛凝满干血。走了一段,我在一处斜坡上停下来,站在一对小情侣接过吻的地方,用力嗅动寒冷的空气,想要嗅到一丝想象中的胭脂味,但除了冰凉的感觉外,我什么也没嗅到。我忽然觉得有些孤独,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如此荒凉。
不一会儿,我就可以看见公寓楼了。它的外表是清灰的,像乌云一样古怪的色调,表面还反着一丝剪不断的微蓝;它共有五层,其中三层有住户,而那位尊贵的房东太太就是胖大海。公寓位于马路对面,正好对着一片光秃秃的沙地————就是我身边这片地。沙地紧邻着马路,平平整整地躺在月光下,像古卷一样舒展开,而和它接壤的是一片黑暗的荒原————那是城市的边缘地带。月光静静地淋在细腻的沙子上,照耀着、扭曲着,孕育出一抹嘶哑的蓝彩,像是阿兹特克人的血。听说最近有一位外来的开发商正寻思着要在这片沙地上建房子。
公寓和沙地都位于一个十字路口旁,说来也怪,这个车流量不大的路口却经常发生车祸,平均每个月都有几起,最近的一起车祸发生于一个月前,听说有个女孩过马路时被撞死了,政府还特意为此安装了信号灯。
我站在路边等信号灯,由于夜冷,我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其间,黑漆漆的风挂在远处樟树的枝叶间,爆出窸窣来,更添了几分寒冷。
绿灯亮起,我走上斑马线,犹如在攀爬绳梯一般。这条马路并不宽阔,只需七八步便能从一端走到另一端。
我边走边仰头望,见到公寓三楼和四楼都亮着灯,三楼的灯光是黄色的;而四楼则是白炽灯的光,拉着窗帘。三楼是胖大海的房间,四楼是猫妞的。有时,我回来得晚了,便会看到一席白衣的猫妞站在窗前往外面看。据我所知,她每天深夜都会在窗前站一会儿,不知在看些什么,也许是城市的夜景。
正当我走到公寓楼梯口时,一只猫忽然从前方公寓的阴影中钻了出来————它体型娇小,毛色灰白,步子轻盈,两只三角形的小耳朵像是折巾似的贴在脑门前;我认得它,是猫妞的猫。有几回,她的猫经常趁她不注意溜出来,我遇见好几次了。
我可没空去管一只偷跑的猫。
我走进楼梯口的黑暗中,正当我打算上去时,却听身后“嘭”的一声响,我旋即扭过脑袋看,发现一辆电动车在沙地旁的非机动车道上停了下来,一个戴帽盔的家伙笨拙地下了车,嘴里骂骂咧咧的,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人绕到车前,捡起一样东西看了看,然后大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便扬起胳膊把手里的物体丢到了沙地上。
虽距离较远,但我仍看清楚了男人丢的东西————是猫,一只血淋淋的猫。
***
我慢吞吞地上了三楼,来到胖大海的房门前。门没关上,上了绿漆的防盗门虚掩着,一线浊光从屋里漏了出来,切开楼梯上的黑暗。我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喊了几声,但许久都没听到回应。等了一段时间后,我轻轻推开了防盗门,门一开,一股强烈的焦臭味便直扑而来。
“房东太太?!”
我又试着喊了几声。
寂静。
刺鼻的焦臭浓到了极点,天花板上还爬有佝偻的烟雾,我的第一反应是失火了,可看起来又不像。
为了探个究竟,我将手里的汤放在邻近的鞋柜上,脱鞋进了屋,大理石地板冰冷的感觉刺痛我的脚趾。
这是间宽敞的屋子,但因摆了太多的东西而显得狭窄、沉闷。门边立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冰箱,鞋柜上堆满各种蒙尘的女士皮鞋,墙角塞叠着未洗的衣物,一张松垮、破布袋似的躺椅占据了室内中央的位置,随同的还有一个边角锐利的玻璃茶几......屋里每一样物件都传递出一种混乱、邋遢的信号,空气中还飘着霉味与汗酸臭。
那股焦臭是从厨房里传来的。我走入了厨房,里边没人,但黑烟腾腾的,一只平底锅里煎着什么东西,乌漆墨黑的,并冒出大量烟气。
我关了火,打开窗,离开厨房时还带上了门。
奇怪,屋里似乎没人。
我站在厅堂中央,望着另外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房的黑暗里亮着电视,光忽闪个不停。
然而,就在我想要离开时,耳朵却听见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来源是厕所。
受到声音的吸引,我往厕所迈了几步。厕所门没关,里面亮着黄灯。我走到厕所门边的鞋毯旁,探出脑袋往里瞧,接着便完全愣住了。
————没错,胖大海在里边儿,但......
胖大海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显得更为惊讶,甚至有几分惶恐,只见她的裤子掉到脚踝处,露出那布满肥胖纹的屁股,手放在裆间,脸上两只呆滞、灰暗的小眼睛从肥肥的眼皮下瞪着我。
————真他奶奶的见鬼!
这是......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见如此不堪入目的场面,而且还是那位“可亲可敬”的房东太太,一个肥胖、丑陋,并自己为是的中年女人。
我不确定沉默持续了多久,大概足足有一分钟,在这一分钟的漫长时间里,两头动物互相瞪视着……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我来送汤......是老板娘亲自熬的......”说完,我笑了一下。
他奶奶的!我为什么要笑?难道这一切很好笑?大概吧。
我的笑容像是粘合剂般将某样破碎的东西慢慢地粘了起来。
在尴尬的氛围还未完全消去之前,我打算悄悄溜走。但我刚到门边,想要穿鞋离开之际,穿好睡裤的胖大海却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并一把拽住了我的左手臂,力道大得差点把我的胳膊扯飞。
“你不能走!”她吼道。
“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行!你就是不能走!”她用力一扯,将我拽回门里。
————他奶奶的!
“那你想怎样?”我也不禁有些恼怒起来。
“你要赔我。”
“别开玩笑了,这明明就是你的错,谁叫你不好好关门。”
听了我的话,胖大海突然激动起来,脸涨成猪肝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脸颊上的横肉也跟着颤抖起来,扩张的鼻孔喷吐着恶臭的呼吸。
“我不管,你必须赔我!”
胖大海死死拽住我的胳膊,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那......好吧,要赔多少?”我以宁事息人的心态说。
“我要你跟我好。”她扭着马桶似的大屁股说道。
————她说什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胖大海的话对我而言不啻是一记闷棍,还是一声丧钟————
要我跟她好?跟这个恶心、丑陋、自高自大的肥婆搞一腿?————去他奶奶的!
“撒手!”我反抗起来。
“不行!”
她拽得死死的,不让我踏半步。
“放开!”我吼道。
“不!”
“去你的————”
我用尽全力,狠命一推————
胖大海松了手,她整个人在我的推力作用下快速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脚下的拖鞋一滑,人便直直仰面摔了下去,磨盘大小的脑袋刚好砸在玻璃茶几的边缘,茶几破碎,接着她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地上。
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止是茶几的玻璃。
胖大海仰躺在地板上,整张宽大的脸痛苦地皱缩到一起,热乎乎的液体以她的脑袋为中心慢慢溢开,表面浮着一层冷淡的油光,像个不洁的光环。
在挣扎了几秒后,她的眼珠子慢慢晦暗下去,鲶鱼似的身体胡乱扭了几下,不动了。
我站着,心里空了。
几分钟后,我颤颤巍巍地再次走入屋内,去试胖大海的呼吸和脉搏,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死了。
————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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