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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原点

复活夜

  

下午三点,理发店内很冷清,没什么客人。猫妞今天没来,当然,胖大海也没来。我坐在那把专用来洗头的椅子里,一条手臂搁在湿漉漉的洗头池上,眼睛定定望着玻璃门外的街道。今天天气暖和,阳光充足,只是空气比较沉闷。

门边,老板娘已经给最后一位客人理完了发,收完了钱,并将客人送到门外。然后她转回店内,看了眼无事可做的我,脸上由笑容捏造出来的酒窝倏然消失了。

“来,小叶,别傻坐着,把地扫扫。”她急切地拿起塑料扫把递给我。

我撑住膝盖站起来,过去接过扫把,慢吞吞地扫起来,一下接一下。

我从后往前扫,把所有人残留下来的身体器官扫到一起。也许还能再拼出一个完整的人来呢。

“对啦,小叶,你今天的脸色怎么这么青啊?像个冬瓜似的,昨天也是,是身体不舒服吗?”老板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

我扫地的手一抖,然后就恢复了正常。

“因为我是变色龙啊。”我笑着说。

听了我的话,老板娘落在我身上的视线缩了回去,看样子是打算与我这个疯子保持距离。

我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将一撮撮头发扫到玻璃门前。手里的扫把越来越沉,一种熟悉的质感在掌心复苏,头发变成了沙子————我正在用蓝色的铲子铲着沙子,也是这样一下又一下,而闷热感则幻化为了月光。我正在那片沙地上挖坑,要挖一个老大的坑,好将胖大海埋上第二次。

现在那片充满猫腻的沙地里埋着两个胖大海,其中一个是人,也许两个都不是;反正它们就埋在那儿,像地里的大芋头。

断断续续扫了会儿,我在玻璃门前停了下来,望着外边发白的街道。各色车辆匍匐而过,速度飞快。淡灰的阳光斜着停在阶梯上、屋脊上。我的瞳孔起了雾,精神迷乱恍惚。

我握紧扫把,身子左右摇晃,像是瘾君子般痴呆了。发空的虚无像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般掉下来,落在我身上,将我囚住。我的精神状态愈来愈不稳定了,而这一切都是从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开始的。

白石般的太阳悬在街道上方,凝视着抑郁的城市,一缕阳光沿着半开的玻璃门钻入店内。可是忽然,光被一道小黑影挡住了,吃掉了。

我回过神,见门外蹲了只小猫,一只灰白相间的折耳猫————无疑,是猫妞的猫,那只会笑的猫。

它以异常乖巧的姿势蹲在理发店门前的台阶上,毛绒绒的脑袋摆得很正,一双漆黑的、拥有墨色虹膜的眼睛直勾勾注视着我。

一人一猫就这样互相审视着。

我感觉它是特意来找我的,要向我展示它的灵智;它不像只猫,而是像眼睛,埃及来的贝斯特————这机敏的畜生。

它用那双独特的眼睛蚕食着我,反刍,讪笑,要向我展示克服终极黑暗的力量。

我光裸地站在猫的面前,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门外的阳光逐渐瘦削,行道树光秃秃的影子在冬风里窒息。

沉默。

突然,理发店的天花板在我头顶飞速拉升,空荡荡,响着钟。

我死死握住手中的扫把杆,身体开始狂抖不止,像是在聆听圣诲。

终于,邪恶的奇迹出现了。

一道庞硕的影子罩住了折耳猫的身体,挡住了玻璃门,店内的光骤然暗下来。

可怕的沉寂过后,一个身穿杜鹃红睡衣的胖女人出现在我面前,跨过那只猫,抬手粗暴地推开玻璃门,像道液态的沥青影子般挤入店内,门的金属卡槽咬出怪响。

————死亡再次被克服了————

胖大海站立在我身前,她那傻乎乎的脸、傻乎乎的卷发,还有那颗傻乎乎的痣都一齐指向我,要将我压缩。

我注意到它的脖颈上有深紫色的淤痕。

沙地......那片沙地......

“呦,您来啦!”突然,老板娘惊喜的叫声从我身后刺过来。

我夹在胖大海和老板娘中间,孤零零,无路可退,亦无路可去。

————它又活啦!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笑。所有这一切都很好笑,带有黑色的幽默。

看到胖大海的第一眼起,我全身的力气就都飞走了,双腿绵软无力,脑袋也眩晕起来。为了防止跌倒,我伸手扶住一旁的理发椅,然后缓缓弯下腰,仿佛在承受某种莫须有的重量。

“哈哈......”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这一切简直荒唐透顶,难道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越来越放肆。

最后,我跌坐在一旁的理发椅上,手捂住额头,从灵魂深处挤出沙哑的笑声————在老板娘和胖大海必会投来的惊异目光中疯狂大笑。

(注:贝斯特为埃及猫神,被认为有克服“终极黑暗”的力量————即死亡。)

*****

我打算今晚就实行计划的最终部分:即把胖大海的尸体绑上石头,丢到附近的江里去————我已经在这么干了。我向一位熟人借来一辆电动三轮车,买了块相当大的用来遮盖的油布,备妥了石头。唯一与原计划不符的是,我原本只打算把一个胖大海沉入水底,现在却变成了三个,不过,我想,这并不会给我的计划带来多大阻碍。

时间已近午夜,整条马路冷冷清清,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我将三轮车停在靠沙地的路边,拉上手刹。今天下班,我已经向老板娘请辞,只要干完这件事,我就可以回老家去了。

马路对面的绿灯亮了,我慢腾腾地走过马路;反正今夜有的是时间。这时,我扬起脸,望了望夜空,天上高悬着一轮扁平的月亮,苍白无味,羸弱的光映亮几片眼皮似的灰云,有种阴翳的结核感。公寓四楼的白炽灯亮着,猫妞抱着那只猫站在窗前,照例眺望着外边的街道,她还望了我一眼,算是对我视线的回礼。

要是现在我头上有帽子,那我一定会对她脱帽致敬。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了。我现在的心境平和得很,和白日判若两人,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觉不再纠缠我,也许是我知道这一切行将结束的缘故,还是说,我已经习惯了?

我嘴里吹着响亮的口哨,上了湿黄路灯照不到的楼梯,哨声在狭长的楼道里回响,往上、往下,渗入温和的黑暗和寂静的夜色。我进了房间,取了铲子就出来,还顺便在口袋里藏了把弹簧刀,这是用来终结最后一个胖大海的工具。

我奔下楼梯,来到沙地上就甩开膀子奋力挖,不到十分钟,那两具空心的皮囊就出现在了我的眼皮底下。等挖出尸体后,我没把沙坑回填,而是动手将“它们”并排摆在蓝盈盈的沙地上,接受月光的洗礼,暴露在外的皮肤泛出静止的蓝韵。两具尸体,或说皮囊,沾满了潮湿的沙子,杜鹃红睡衣在月光下偏黑,其中一具尸体的棉拖鞋少了一只,肥大、苍白的脚掌裸着,裹满沙子,掌纹和涂红的脚指甲沉重无比。我以欣赏的眼光望着这两具古怪的尸体,怪笑的滋味在嘴角弥漫开,然后我随意丢下铲子,双手捏住尸体冰冷的脚腕,将其拖至车旁,再动手搬上电动车的露天车斗,盖上厚实的油布。

在将两具同样重的皮囊搬上车、盖好油布后,我简直累得不成样子,气喘吁吁,腰酸背胀。我背靠着三轮车的车斗休息了片刻,平缓心跳,恢复体力,呼吸着带有酸味儿的月光。

猫妞和她的那只猫仍在窗前望我,像是一对缄默的守望者。

好了,现在该去干那件最后的事了。

我离开三轮车,手伸入羽绒服的口袋,去握那把坚冷的弹簧刀。

————可是真的有必要去杀掉那个胖大海吗?去破坏那个复活了的、如行尸走肉般的东西?的确,把它留下来是更加明智的选择,它会继续进行日常活动————吃喝拉撒睡,有自己的意识,知道该干什么。只要它在,就等于胖大海没死,也等于我根本没杀人,更不会有人追究这件事。

是啊,那的的确确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不认可那样的方式,不认可这件事本身————不认可所有的事!如果你手表的指针不准确,那你会怎么做?随它去,还是......

我要做的不是销毁罪证,那不重要,一点儿也不。我在乎的是能否将某种东西拨回原点,可那到底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也许做完这一切我就会明白了。

马路清冷、空荡,唯有路灯的光漱漱落下。

我掏出烟来点上。我好久没吸烟了。

我嘴上叼着烟,慢吞吞走过马路,这次没等信号灯。

走到马路中央时,我再次举头望向猫妞,鼻子里喷出白乎乎的烟气。我咧嘴笑了起来,并向她挥了挥手,心中生出一股胜利的喜悦,仿佛从死神那里扳回了一局。她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我。乌鸦。

稍后,我甩开烟蒂,迈开步子,打算去干那件不可或缺的事。恰在此时,我的耳朵却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一种集震颤、嘶吼于一体的噪音——是马达的轰鸣。恍惚间,我似乎听到那片沙地在我身后窃笑————

还未等我做出反应,一束雪白的光就猛地打在我身上,我下意识举手遮挡,但接踵而来的却是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接着是飞行的感觉,再接着是所有知觉都消失了的寂静的黑暗......

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脑袋眩晕,耳内嗡嗡响个不停,恍惚中,一些散碎之声传入耳朵。

我听见车门打开和关闭时的嘭响。

接着是对话。

“怎么会这样?”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是这个家伙不好......突然出现......路中央......”

另一个声音醉乎乎的。

“要报警吗?”

“不......不行......我喝了酒的......不少......要是被查到......”

“那怎么办?”

......

死寂。

“————看,那片沙地上有个坑!”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

然后,我感到有人在搬动我的身体,像是漂流一般,最后搁浅在一处狭小、潮臭的地方。

眼睛睁不开,除了黑暗,什么也瞧不见。

......有什么东西断断续续落了下来,湿湿的,带着酸臭,落在我脸上,盖住我的身体。

终于,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沉寂、黑暗、无法呼吸的困顿......渐渐的,连这些也远去了,消散了。

意识逐渐溃灭,一种温柔的舒适感始终与我相伴。

脑中最后的画面是猫妞的脸,那张笼罩在白垩中的脸,以及那双空幻、冷漠、绝情的黑色眼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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