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
我……应该说程丽家离车站不远。从出门到现在大概总共过去了四分钟左右。
我拿出手机。
8：23
我时间应该掐的很准啊！还提前了整整7分钟。
以上是我看到车站里站着的人的第一反应。
魏彩曦马上发现了我，绽出微笑走过来。
『楚，早上好啊！』
她拿出手机，在上面划了几下。
“啊，早！彩曦。让你久等了。”
我挠挠头，勉强地回应她。
魏彩曦显然是好好打扮过了。
她穿着一双女款皮鞋，不过我叫不出名字就是了。
然后是一件白连衣裙。裙子不长，刚过膝。衣服已经很白了，但是裙子下露出的小腿却在衣服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甚至白的有些病态。
裙摆上方到腰的地方系上了一条黑色的细绳，将洁白的衣服束在了纤细的腰间。
这套连衣裙像是偏保守的风格，向上一直遮住锁骨，露出闪着一点水光的玉颈。那应该是被太阳蒸腾出的一点汗水。
此外，她还戴了一顶帽子，自然也是白色的。
至于为什么把这个放到后面来讲嘛……她假期外出几乎都是这样——一是确实应该挡一下太阳，不过主要是为了让她的头发没那么显眼。
白色的圆帽与无数银丝构成一道奇异的景色，让我不禁恍惚了一会。
魏彩曦露出不解的神情，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简单的手语。
『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大概是这个意思的样子。
“不，没什么事。”我移开视线，“就算是走个程序，你今天穿的很漂亮。”
魏彩曦露出平日标志性的微妙笑容。
『是吗？谢谢！』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进车站，车头的LED屏幕闪烁着。大概是用了有些时日了，显示的几个字“坑坑洼洼”，约摸能认出个形状。
『郢陵市人民医院⇔郢陵市火车站⇔东郊纪念园』
其实LED还算过得去，不过下面的纸板上写的就基本是一团模糊了。我看了一下，基本只看得见“B”的轮廓。
郢陵市的公交线经常都是分AB线的。原来是只有现在的B线的部分。但是随着城市开发往西边延伸，加上后来地铁的开通缓解了路上交通的压力，就逐渐出现了AB线这种奇怪的体制。即使这样，A线还是往往人满为患，而B则是孤零零的几个人。
据说有人问过当时为什么要分AB线，而不是增加新的线路。最后在各种未知原因下还是不了了之了。
车停稳之后，魏彩曦便示意我上车。
车里没几个人，空位一大堆，我坐下来，趁机问:
“话说，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东陵。还有7个站。』
魏彩曦眼神闪烁了一下，拿出手机回答道。
应该是有什么事吧。毕竟东陵那边虽然也有商业街，可如果是单纯的逛街的话，东陵不是最佳选择。
……
郢陵得名于一条河和旁边的山——临近城南横着流过的郢河和东边郊外被当地称作东陵的山群。
流传在当地的民间传说里说，望舒让李刚替他驾驭月亮，然后自己下凡到了这座山上住过一段时间，觉得这里山水灵秀。于是让当地人在山上盖一座寺，以便再次下凡。
因为和月亮有关系，总让别人想起家乡和亲人，不知道是哪朝便在官府得到许可，成为了当地的“特色邮差机构”，于是寺里生活也还算滋润。
商业区往西走了以后，这一块也冷清下来。
我和魏彩曦走下车，街道的两侧稀稀落落地分布着零星的商店。
『等我一下』
她转进一家店。
我靠近街角的巷口，拿出手机看了看。
9:40A.M.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个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撞在了我身上。他大概比十岁出头的样子，后面跟上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
“额，没事，你没事吧！”我扶起男孩，拍了拍他身上的灰，问道。
“没事，谢谢大哥哥！”
小男孩露出笑容。
这时我发现站在墙角的女孩盯着我，脸上见不到表情，微微眯起的眼里露出一丝冷漠的光，像是想说什么。
“我们走吧！大哥哥再见！”男孩招呼了一下女孩，跑回巷子里。
女孩没有马上跟着男孩走，反而走出巷角的阴影，来到我面前。
“……给你个忠告，这样下去的话，你是没有有未来的。”
我轻轻笑了下。
“未来这种东西，我早就不抱希望了。”
女孩漆黑的眼珠转了转，眼神里换上了怜悯，
“是么，可怜的人，愿你最终得到救赎”
不带感情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
“但是，那个女的不一样。”
女孩说完，转身进入巷子里。
“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
清脆的嗓音回荡在不大的巷子里，使我的视线一时间堕入黑暗中。
直到什么清凉的东西戳在我脸上。
“……嗯？”
魏彩曦将手指收回。
她的肩上多出了一个袋子，应该是刚买的东西。
『你怎么站着睡着了？』
魏彩曦从手腕上的小包里掏出手机。
“不知道，可能确实有点累。”我挠了挠头，感到有些尴尬。
『要注意身体。这边。』
简单地提醒之后，她指了一个方向，与我并肩同行。
要说东陵的主色调，那应该是青绿色了。翠绿的枝头，似乎提前几个月进入了春天模式。
不过天气倒是还没暖和到草长鸢飞的地步。
青葱的矮草，实则是被时间抛弃的家伙，不过是享受着最后的时光罢了。再过一段时间，新来的家伙会将未来走到尽头的它们替换，重复着同样可悲的循环。
地毯似的草上，青白的石碑突兀地立在那儿。
可悲的土上长着可悲的草，可悲的草下葬着可悲的人。
我抬起头，让自己看着蓝天，下面是一个牌子，上面写了字。
这就是我和魏彩曦的目的地。
[公墓]
牌子上就两个字而已。
我看了看走在旁边的人，企图获取一些问题的答案。
魏彩曦没有看我。
她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感，短短的睫毛下，眼睛一动不动。
魏彩曦很快就从恍惚中回过神，平静地走到公墓深处。洁白的背影似乎是让我跟上。
公墓大概有市中心广场大小，一排一排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看不到尽头。
大门正对着一条石板路，分出许多羊肠小路，如蛛网般从每个死者的墓前穿过。
石板路一直延伸，爬上了一座小山坡。眼前不变的是整齐划一的墓碑。
大概爬上山坡后三排，魏彩曦终于在一个碑前停下来。
我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从布袋里拿出一束花，将右腿弯曲，慢慢地蹲下来，将花朵轻轻地放在墓前。
墓碑上的字大概也不新了吧。我借着阳光，勉强读了几个字出来:
“工程师 魏联诚之墓”
魏彩曦坐在碑前，将帽子放在旁边，露出及腰的银发，嘴唇微微翕动，表情愈发柔和，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我也低下头表示悼意。
……
沿着洁白的石板路继续向前走，在尽头有一座教堂。
我对这类东西向来不感冒。魏彩曦随意在一排坐下，于是我准备走到后一排。
『坐这』她拿出手机，指着旁边。
“有什么事吗？”我看了一下空无一人的教堂，问她。
她眨了眨眼。『你不好奇吗？』
“我觉得，你会告诉我的。”我断言，“否则，我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
她笑了一下。
『这个故事很长，你愿意听的话我就用QQ告诉你吧。』
一缕阳光透过琉璃窗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梦幻。
『小时候，我经常和父亲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那时候的天空总是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光点。父亲于是就指着天空，一颗一颗的告诉我它们的名字，还有它们的故事。』
『父亲每次总能说出我从没有听过的星星的名字和它的故事。有时候是一颗，有时是三颗，五颗。』
『那时的星星像是海水中漂浮的沙子一般数不胜数。我以为父亲的故事也会和星星一样无穷无尽。』
『于是有一天，我问父亲
“所有的星星都有它们的名字吗？”
父亲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告诉我：
不是的，有一些星星不会发光，人类看不见它们，不知道它们在那里；还有些星星虽然会发光，但是由于距离太过遥远，没有办法被人发现。这些星星是没有名字的。
我问：那这样的话，这些星星会不会很可怜。它们连名字都没有。
『父亲摇摇头：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不发光”的星星。璀璨的星星在被观测的瞬间，它的存在就被确定了，它在人类认知世界中的意义就实现了。』
『人也是这样。那些所谓“智者”的一生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存在”罢了。』
『想留下自己的笔迹，想留下自己的样貌，想留下自己的声音。』
『然而时间的承载是有限的。』
到这里，魏彩曦突然停下来，精致的双眸盯着我。
『你知道三年前核电站事故吗？』
我愣了一下。
“是霓虹的流岛核电站事件吗？”
魏彩曦移开视线，看向教堂里管风琴的位置，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悲伤。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声音。』
『从那以来我渐渐发现父亲对我说的话是局限而过分积极的。这个世界上，是有天生不发光的星星的，同样也有被扑灭的。』
『老天爷真是不公，连我哭泣的权利都要剥夺。』
她停了下来，自嘲般的笑了笑。
『人性就是这样。在之前全然不值一分一毫的边角料，在失去后，却变得了“如同钻石一般珍贵”。』
『我们为他人的逝去而悲伤，却在他们还在世时把他们丢在一角。』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我最后下定决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要好好珍惜。』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同。』
『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无神的瞳仁，光芒、未来、灵气、希望，全部都在什么东西的打磨下消失了。』
『我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人。』
他自称是一个功利的人。一分一毫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连人情都被他用来当商品去交易。
但是，实际驱使他的东西却不是“功利”。
他的活动是被别人驱使的。他欠了别人人情，就帮人做事。欠了多少钱，就去做些什么还多少钱。他的人生是被他自己定义下的“功利”驱使，但最终却没有得到功或利，只是不断还债而已。
少年的梦想似乎早已被磨平。用他自己的话说“未来这种东西怎样都好，反正我早就已经没有前进的方向了。”
自己曾为这段话对他发过火。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等我停下来。
现在想来，没有人是自愿放弃自己的理想的吧？
话说回来，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呢？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种希望得到救赎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他的灰色冷笑话很合我胃口？
大概是因为他践踏我祈求的，我没有的，我珍惜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单纯的同情？
大概是因为……
……
大概是因为我们是同类。
我们是这样相似。我们都曾拥有过，我们都曾失去过。我们都是残缺不全的人。
少年的确实躯壳是完整的，但是他的内在早已是百孔千疮，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心。外界的援助，不过是在这颗唯一“活着”的心上，一层层包裹上钢铁，再挂上一把没有钥匙孔的锁而已。
但心还是心，就算外部再多保护，它还是脆弱的。
最后，少年的心也被金属同化。这样，它就永远不会受伤，但它也不再跳动了。
就这样，少年失去了跳动的心。
多么讽刺的世界，能发光的星星失去了燃烧的核，拥有核的星星却被扑灭了。
但我们又如此不同。
我们所选择的道路是完全相反的两条，不，倒不如说是同一条路上的两个方向。
但是，我想改变他。我想要让那个人的心重新跳起来，想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没有方向是吧，那我给你一个。
我知道这个决定有点无理取闹，但是……
『流星划过天空，本就不是为了人类。但是，如果划痕能够划破黑夜，让地上的人发出对世界美好的感慨，让诗人作出一首意境壮阔的长诗，让画家完成一副震撼人心的夜空图，让沉思者明悟一点世界的哲理，纵使对流星本身并无意义，但我想，它一定也会感到欣慰吧！』
『你我都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她咬紧嘴唇，确认自己的心声。
『但是，楚，对现在的我来说，要抉择的不是对错，而是那份仅存的温暖！
『不论如何，我还是喜欢你。』
“你呜……”
想说的话还没能发声，就被什么东西扼杀在喉咙中。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像是花瓣一样，带着怡人的芳香；又像是流水，仿佛稍微用力就会陷进去似得。
那是魏彩曦的嘴唇。
她侧过身体，纤细皙白的双手放在脸的两侧，像是为了防止我离开。
我终于亲生体会到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美丽的神仙。
闪烁的璀璨双瞳中流转着水光，折射着琉璃窗下七彩的余晖。精致的鼻尖轻轻抵在我的鼻子上，传递来冰凉的触感。
形状姣好的皙白脸颊也染上了黄昏，展现着懵懂青春的美好。三千银丝柔顺的落在身后的椅子和她洁白的裙子上，平添了几分圣洁的气息。空无一人的教堂敞开着大门，漏出一缕夕阳，让一切仿佛正沉浸在梦境中。
也许偶尔做一次梦也不错，我想。
很快，魏彩曦离开我的嘴唇，后退一点喘息起来。
但这不影响她写字。
『我喜欢你楚祁洺！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我们的路有多长，不管你的路向哪走，你的选择是什么，不管未来怎样，我都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真是……
自以为是的小机灵鬼……
“……傻瓜，随你好啦！”我没好气的说道。
魏彩曦愣了一下，露出她最灿烂的笑容。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这样笑。
她又凑上来，吻在我的唇上。
然后狠狠地咬在了我的下嘴唇上。
“啊！你干什么？”我赶忙后退。
『这样就契约完成了！』魏彩曦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以后你背负起我喜欢的人的责任，替我实现我实现我的理想。我要你好好活着，要你有自己的理想，要你……去拯救更多绝望的人！还有……』
『在我（此处划掉两个字），不对，你这一生只准喜欢我一个』
少女无理取闹般的说着，扑进我的怀里。
“好吧好吧。”我移开视线，心里不停地吐槽。
这明明是一本正经的小说。作者我怀疑你这样是在搞黄色，而且我还有证据！（并没有）
『那就好，今天就这样，时间差不多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的少女如同弹簧弹起，走向教堂门口，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逃跑的样子。
我心里突然浮现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感觉自己一定要问清楚她：
“你会……一直都陪我一起吗？”
少女回头笑了一下。
背着夕阳，我一瞬间觉得伸手可及的她的影子变得有些缥缈。
魏彩曦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像是说了什么。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成功读到唇语。
（……也许吧）
少女转过身，向前离去，像是要前往那童话一般的世界，留下楞在椅子上发呆的我。
夕阳下，少女洁白如玉的脸颊下，有什么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