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濛儿

望断高楼

  

(一)

“姐姐。”身后传来丫头的声音。

“怎么了?”楼上人回眸。

“酒席要准备开始了,姐姐赶紧下楼准备吧。”

“嗯。”

楼上人扶着栏杆,凝视着远处一抹夕阳一语不发。那光亮如此清澈,如同那人一般,可是它渐渐地,就隐没在了群山之间。这景色再美好,也依旧是将要逝去的事物。

八年前。

“濛儿,濛儿,快起来,我们得走了。”女人低声唤醒一旁熟睡的女孩。濛儿揉了揉双眼,眯着眼摸索着把东西一收,随后跟着眼前的女人离开了这简陋的房屋。

这样躲避鬼子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快俩月了。两个月前鬼子把村子里的人杀个精光,侥幸逃出来的人只有濛儿母女,覃大爷还有陶婶。现下鬼子侵略大江南北,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落脚,手无寸铁地,遇到鬼子定是死路一条。

“娘,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濛儿边走着边问。

“咱们去陶婶远房的亲戚那儿。”濛儿她娘悄悄告诉她。濛儿那时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天真得可爱。濛儿拔起路边的狗尾巴草摇啊摇,大伙儿走在田垄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濛儿转过头,发现这天漂亮得很。

四人走了好些路程,累了便找个地方歇息。这座山岭荒草丛生,倒是有条清澈的小溪,还有几间破旧的草房。覃大爷放下东西,捋起袖子就说要出去找吃的,陶婶叫他悠着点。濛儿躺在她娘的腿枕上睡着了。

“涟漪,你身体还行么?”陶婶问。

“不打紧。”濛儿她娘边抚着濛儿的发边说。

“你悠着点,濛儿他爹走了以后,你就没怎么休息。”说完,陶婶在这几间草房里寻起了东西。

“濛儿啊。”涟漪声音有些颤悠,几滴泪从眼角落下,落在濛儿的脸颊上。

覃大爷从外边回来已经天黑了,做了些简陋的晚餐,陶婶拿着食物来到另一个房间。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濛儿跑到覃大爷旁。

“覃爷爷,覃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烤鸡呢。”

“这是覃爷爷打回来的吗?”

覃大爷点点头,濛儿双眼雪亮雪亮的。

“好厉害啊,教教濛儿吧。”

“你一个姑娘家学这个干什么。被你娘知道了肯定要挨打。”

“我不告诉我娘。”

“呵,这德行跟你爹学的吧。”

覃大爷丢了几根稻草木柴,火烧得更亮了。

“我年轻的时候啊常干这个,现在老了,身手也不灵巧了。和你爹比起来,我可差远喽。”

“濛儿的爹是个怎样的人呢?”

“你爹是个很倔的人呢。高高壮壮的,一副好样貌,和你娘真是般配。可是人去了,被那该死的鬼子给杀了。”

柴火依旧噼里啪啦地响着,两人眸子里映着柴火跳动的光亮。濛儿愣了,濛儿她娘站在稍掩的门后,捂着嘴哭了。

(二)

涟漪一夜没睡,眼看天就要亮了,拿起一旁的衣裳给濛儿披上,抱着濛儿往山顶去。山岭的顶端一望无际,躲在层层云海后面那渺茫的光亮慢慢地蹭出来。怀里的濛儿睁了睁眼,转过头去凝望着远处的日出,眼里的倦意都消失了。

“那些日子你爹总带我来看日出,多漂亮的景啊。”

“濛儿想听听爹和娘的故事。”

“嗯,该从哪说起呢——”

濛儿把她娘和她爹的陈年旧事听完,笑着和她娘说,等到日子安定之后也要找个自己中意的人来看这沁人心脾的日出。她娘笑她很小还不懂事。

次日。

“嘿,有人么?”门外人敲了半天门依旧没人响应,“看来是没人。”

“不对,你看那儿,挂着衣服呢。”另一人说。

“这房子都破成这样了。”

覃大爷从窗缝往外瞄,是俩小伙儿啊。两人年纪相仿,一高瘦一矮胖,一爽朗一喜庆。覃大爷缓缓打开门,从门后探出个头来问怎么了,俩小伙吓得后退好几步。

“哎哟,大爷,您吓我们一跳。”

“你们找谁?”

“没有,咱们碰巧经过这儿。”

覃大爷摆了摆手,随后把门关上。陶婶问门外是谁,覃大爷说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俩小伙。陶婶眼睛一骨碌,打开门问他们从哪里来。

“不远处有一座村,咱们是那儿的村民。”

“你们村有什么不用的房子没有?”

俩小伙疑惑。

“这儿荒山野岭的,您老出去带吃的回来也不是办法,而且这样下去恐怕涟漪的身体吃不消啊。”陶婶把覃大爷拉到一旁说话。涟漪倚着墙小憩,坐在一旁的濛儿看向门外,和那高高瘦瘦的爽朗男生对视住了。覃大爷叹了一口气,觉得陶婶说得在理,就出去同俩小伙商量商量。

俩小伙领着众人离开了草房,沿着一道隐蔽的路走着。覃大爷看着四周陌生得很,问这是哪儿。

“沿着这条路就可以去咱们村了。”长得爽朗的伙子说。

“嘿嘿,虽然说现在到处都不安定,但我们还是老往外跑,去找些隐蔽的路子。”

“你们不怕被鬼子给抓着?”

“怕啊,但咱们不能啥也不干吧。”

覃大爷笑。小路越来越宽敞,眼前袭来刺眼的光亮之后,村子的形态出现在众人面前,除了几间简陋的房屋还有几顷地,种着食物养着牲畜,生活还算安定。俩小伙向村长说明了一番,覃大爷众人就在当地一间空房子暂时住下了。

(三)

涟漪的身体越来越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病,村里的大夫看了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症状。陶婶只好放下手中的农活,帮忙照顾着涟漪。

“你看你,怎么事儿都自己扛着。”

涟漪苦笑。

“濛儿知道你这病吧?”

“没敢告诉她。”

濛儿抱着一摞花草往家里跑去的时候被叫住了。

“哎,你叫什么?”长得清爽的伙子挺直腰杆子,叉着腰喊。

濛儿疑惑,点点头就转身跑了。

“阿垄,你输了。”一旁长得喜庆的伙子噗嗤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膀子挤兑说。

“不就一碗馄饨么。”阿垄冷汗。

阿垄和胖九打了个赌,赌注是一碗馄饨,结果是阿垄输了。身边的胖九可是乐呵呵地跟了阿垄一路。

“干嘛跑呀,咱们不是坏人。”阿垄和胖九跑上去。

濛儿停下来多看了那人几眼。原来是那天的俩小伙。

“我和阿垄刚打赌说叫你一声会不会回答,嘿嘿。”

“哎,你这是去干嘛?”

“摘,摘花。”

“花?”阿垄和胖九疑惑,像是突然想起一个地方来。

“我知道有个地方,花很多的,你跟我来。”阿垄说完就跑。

濛儿看着阿垄和胖九跑了开去,低头看了看挂在手肘上的篮子,然后跟上去。阿垄跑在前面,大汗淋漓的胖九撑着膝盖喘着气,个子小的濛儿在后头跟着慢跑过来。一段路后,一树橙红映入眼帘。树干很高,满树的花,地上布满跌落的红棉。胖九使劲跑上坡,到了坡顶就整个人软躺在草地上喘气。阿垄拾起一朵红棉扔进濛儿的篮子里。

“瞧,这是咱们村里的红棉树。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有好多的花砸下来。”

“好漂亮。”濛儿看傻了眼。

“这棵树就像我们村的守护神一样。”胖九躺着说。

“从这儿可以看到咱们整个村庄。”阿垄指向红棉树对着的地方。

四周低山萦绕,浅雾遮掩远方,夕日隐没在云层之后,这个场景就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样。濛儿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说时间不早了,要回家了。胖九忽而想起来阿垄的馄饨,也吵着说是时候回去吃馄饨了。

阿垄和胖九把濛儿送回来,道别后,胖九蹦跳着说有馄饨吃太好了,阿垄回过头瞄了一眼濛儿,然后挤兑胖九说他这身材就是吃馄饨吃出来的。

“娘,你看。”濛儿把篮子里的红棉拿出来。

“很漂亮的花,在哪儿摘的?”

“就在村子那头的山丘上。我跟着两个哥哥过去的。”

“他们俩?”

“咦?”

濛儿回过头看向窗外,他俩趴在窗边,胖九实在撑不住了,他往一旁倒去的时候,肩上的阿垄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哎哟,胖九!”

“不行,不行,我没力气了!”

“他们是濛儿的朋友吗?”

濛儿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垄带着胖九急匆匆地跑掉了。

(四)

覃大爷每日清晨都会跟着村里大伙去田里干活,陶婶就帮忙着照顾涟漪,濛儿没事会跟着阿垄和胖九出去玩耍。这天濛儿跟着阿垄和胖九偷偷出了村子。

“垄哥哥,你们这样做会挨骂的。”

“不怕。来。”阿垄伸手把濛儿拉上来。

“我们带你去瞧瞧新东西。”胖九笑着走在前头。

沿着小路走着,来到放眼辽阔的草原之上,不远处屹立着两座废弃的碉楼。

“可以啊胖九,这都不告诉我?”阿垄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嘿嘿,谁叫你落下我偷偷回去的。来,我带你们过去。”胖九庞大的身躯把灌木丛的树叶都挤掉了。不知什么时候建起的高楼,砖瓦都有些老旧,除了几把破桌椅和通往顶楼的狭窄梯子,里边儿倒是冷清得可怕。濛儿捏着阿垄的衣角紧紧地跟着走,也不忘四周瞧瞧,生怕会出来个什么东西。

“哎,胖九,咱们可以在这弄个秘密基地。”

“这儿不好弄吧,瞧这门窗破烂得。”

“你看。”阿垄使劲儿往地板上踩了几脚。

“喔!居然是空的耶!”胖九蹲下把地板砖搬开。

“濛儿也来帮忙。”

“好。”

仨人捣弄了好些时候,好不容易才在站着的地方挖出个坑来。胖九试着爬进去,结果肥大的腰肚卡在了入口。阿垄和濛儿废了好大劲才把胖九**。三人躺在地板上喘气,忽而噗嗤地笑出声来。

“胖,胖九,都叫你别,别吃这么多。”

“有,有意见吗?”

“哈哈哈哈。”

“濛儿你也笑我。”

“濛儿开心。”

直到光景隐没山间,阿垄才开口说是时候回去了。回到村子后,濛儿乐呵呵地跑回屋子里,向他娘说起了今天的事。看着眼前濛儿有声有色地说着,涟漪会心一笑,眼角的泪却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我想带娘去。”

“嗯……”

“娘,你怎么了?”

“娘渴了……”涟漪伸出手抚了抚濛儿的头发。

“我给你盛水。”濛儿转身往茶几跑。

涟漪凝视着濛儿的背影,意识渐渐模糊。濛儿端着盛着水的碗来到床前。“娘?”濛儿看着床边低垂的双手,鼻子的酸意一涌而上。

(五)

第二天濛儿独自跑了出去,一整天都不见影,覃大爷和陶婶着急了,拜托村里人帮忙去找濛儿。阿垄往小山丘去,看见濛儿坐在红棉树下,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阿垄悄悄站在濛儿前头,除了窸窸窣窣地树叶摩擦声,还有濛儿啜泣的声音。阿垄憋了好久才说出话来。

“找你可久了,干嘛一声不吭地跑掉?”

“……”

“好了,甭哭了。”

“……”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没了爹娘,胖九也是,咱俩无依无靠,糟糕透了。要不是村长收留了咱们,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你瞧,咱们现在不也过得快活。”

濛儿猛地抬起头,“呜哇”地大哭起来,阿垄被她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的脸给吓着了。阿垄看着濛儿,哭劲儿也没有要消停的样子。过了一阵,阿垄才开口说。

“回去吧,大伙等着呢。”

红霞满天,映得小山丘上的红棉树愈加通红。阿垄利索地站起来,掸了掸屁股的灰。濛儿拿衣袖胡乱地擦着脸,整个脸像个花面猫似的。刚起步,几发枪声响彻天际,紧接着的是村里凄怆地叫喊声。

阿垄带着濛儿逃到村外的碉楼,濛儿被吓得还没缓过神来,眼珠子瞪得极大,脑海里覃大爷的身体被子弹贯穿,身后大伙一一倒地的画面反反复复,耳边还萦绕着众人的惨叫声和覃大爷“濛儿快逃”四个字。碉楼这片地上有车轮碾压过的痕迹,很可能是有很多人来过这里,可现在人车皆空。

阿垄喘着气,掀开地板,让濛儿先进去。

“垄哥哥你去哪?”

“你先呆在这,别出声,我回村,我去找胖九。会没事的。”

“可是……”

“濛儿,我想和你说句话,我怕……以后没机会。等你再长大点,我想娶你回去。”

“垄哥哥,你在说什……濛儿想和大伙一起回去……”

濛儿紧紧抓着阿垄的衣袖,低着头啜泣,阿垄苦笑着看着濛儿,眼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既是溺爱,又是无奈。夕阳下的座座碉楼伫立着,光线透过石墙上的缝隙打在地板上,阿垄就这么看着濛儿,时间犹如静止了一般。

濛儿从地板的缝隙里看着阿垄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默念着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可是入夜了,阿垄还是没有回到这里。第二天,濛儿沿着路提心吊胆地跑回村子里,可那儿已经是人去楼空,还蔓延着浓郁的血腥味儿,山丘上的木棉树被烧得枯萎,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与荒凉。濛儿一路支吾着回到碉楼,双眼哭得红肿,几天下来的饥饿感让濛儿昏睡了好几天。

醒来的时候,濛儿被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这里朱楼碧瓦,金碧辉煌,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嚣声和叫好声,隔着帘子还能看到台上摇曳生姿,鸾歌凤舞的女人,濛儿看得入了迷,但是僵硬的脸还是没有一丝笑意。床边那位粉妆玉琢的女人开口。

“醒来了?”

“……”

“你叫什么?”

“……”

“哑巴?”

“濛……濛儿。”

“自己一个人?”

“……”

“如果你觉得无处可去可以留在这里。这里不愁吃不愁穿,偶尔还能赚点小钱,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们这儿的姐妹都无亲无故,不妨把这儿当家。”

眼前人语气平淡得很,濛儿看着她半晌,默不作声。

濛儿披着鹅毛外套走在庭院里,每每看着眼前高大的秃枝寒树,就犹如看到往日那一树橙红。八年间,以前的事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楼上人扶着栏杆,凝视着远处一抹夕阳一语不发。望断高楼,满天红霞,落日之景,甚是动人。

(六)

酒席高朋满座,台上人系着一顶米白色小礼帽,身上的蕾丝旗袍尽显体态之美。前奏响起,她缓缓抬手握着麦克风,歌声绕梁,众人为之倾倒。台上人沉醉于音律之中,原本面无表情的她,在看到台下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怔了一怔。那个一袭军装的男人摘下军帽,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回过头就与台上人对视住了。

歌声没于众人的掌声之中,台上人微微鞠躬,然后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向了后台,身边的丫头小声地说。

“雨濛姐姐,胡葵姐姐让你到厢房一趟。”

“好。”

厢房里,胡葵与方才台下的军官正说得起兴,房门悄然被打开,见濛儿走进来,胡葵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目送胡葵离开,濛儿半晌没回过身。身后的男人走到她身后。

“你的样子近看真好看。”

“您谬赞了。”

“在这里待多久了?”

“八年了。”

“过得还好?”

濛儿没有回答,转身走向茶几熟练地冲起茶来。那人轻笑。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见那人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濛儿低垂眼帘,转身离开。

“哎,你叫什么?”

“梁雨濛。”濛儿停住脚步。

“以前我和胖九打了个赌,我叫你一声你会不会应我,赌注是一碗馄钝。这次看来是我赢了。”那人往凳子上一坐,握着手中的茶杯,杯中泛起浅浅涟漪。“真想在胖九面前嘚瑟嘚瑟。可惜人去了,村里大伙都。”

濛儿怔了怔,皱着眉头回过头。

“你在说什么啊……”

“如果不是吃了鬼子一枪,我还能回去找你。”那人戳了戳自己的胸腔。“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条命是穿着我这身衣服的人给的。”濛儿抬起头,那人伸出手去轻轻按着濛儿的头苦笑说。

“可能有点晚,我回来了。”

那人的眼神和八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既是溺爱,又是无奈,看得濛儿眼角泛着泪。

“……垄哥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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