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突然走的也快，天气很快放晴之后，夹杂着清爽凉意的空气揉合进了令人舒心的青草味。
此刻在学校的校医室里，钟灵依旧躺在那里，她洁净的面庞就像是皎洁的皓月，整个人宛如一尊素雅的瓷器般沉静，而本应安详沉溺于睡梦中的她，却始终紧皱着眉头。
因为，此刻她的脑海中正浮现着此起彼伏的，遥远而失真的梦境，而本人则是如同路人般置身其外，静静观看着那些难辨真伪的画面。
那似乎是在一个有些凉意的清晨，薄雾微朦，晨光熹微。
远处钟塔的钟声鸣过五次之后，立于其上的少女抬起了头。
她的长发泛着黄铜般的金属光泽，此刻正随着微风的吹拂自然的舞动，微仰的下巴和纤细的颈部呈现出优雅的角度，白皙的皮肤让她宛如一尊瓷塑般精致。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走来一名少年，悄悄的走到她的身后，缓缓将手中的披风搭在她的肩膀上。
“在想什么？”他把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侧过头轻声询问着。
“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她将手轻轻搭在少年扶着自己右肩的手背上，又缓缓的握紧，如同自言自语般说到：“人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物？”
少年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有些沉默的低下了头，微风拂过无言的寂静，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似的思考着，最后，他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我不知道。”
少女不满意这个答案，所以没有立刻接话，看来这个问题还是需要自己解答。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放开了抓着少年的手，接着一个轻轻的转身——她泛着光泽的柔顺秀发，和少年为她披上的长长的披风，一起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线，然后她伸出手臂，环绕过少年的身躯，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静止下来的少女，带着平静安稳的表情，轻轻的合上了眼睛。
少年面对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十分自然的将手臂同样环绕过她的身躯，就这样默默的回应着她的拥抱。
“所以我想去人类的世界看看。”少女梦呓般对少年低语着。
“……”少年没有动，只是如同安慰孩子一般轻轻回应着：“你这是准备放弃了吗？”
少女收紧了手臂，用带着痛苦的嗓音说到：“我好想从这无尽的战斗中解脱……”
“无论你做什么都可以，”少年不温不火的声音响起：“我会一如既往的支持钟灵小姐。”
“你还要称呼我‘小姐’到什么时候？”少女愈发收紧了抱住少年的手臂。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保持自己之前的姿势静默的伫立着。
“回答我。”少女不依不饶的追问到。
“我不知道。”这一次，少年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尽管她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悦。
“钟鸣，”少女微微松开了自己揽着他的手臂，转而用手抚摸住他的脸颊，“你真的是一个好助手，但为什么你只能是好助手？”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钟灵小姐。”少年眉头用不经意的幅度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尽量保持着面无表情说出了这句话。
少女放开了少年，甚至轻轻将他推离自己的身边，她慢慢靠近楼顶的边缘，似乎是踩到了屋檐上吊挂的铜铃，清脆的叮当声突然响起。
她有带着困倦而疲惫的神情对少年说到：“我对现在的状况很失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我的不老不死不再是一种力量，而变成了一种诅咒，那我对于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必须有所质疑。在那个答案出现之前，我不想再选择被动，我想亲自去寻找那个结果——我们至今所做的一起是否还有意义，以及我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那我就在这里等待着你的答案。”少年的目光定格在少女的脸庞上，坚定的说到。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少女认真的看向少年的眼睛，诚恳又认真的问着。
“没有办法啊，这份工作总要有人来接替不是吗？在你找到答案之前，你的背后我会帮你守护到底的。”少年叹息着，微微垂下了眼角。
“……”寂静无声的沉默中，少女将身体背过少年。
“愿你一路顺风，钟灵小姐。”
“……”少女终于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带着失望而悲伤的神情，从钟塔顶层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划过檐梢的铜铃，寂静无声的薄雾里，只剩下一串清脆的送别之音。
“我曾经为守护这里而骄傲，此刻却因为守护这里而困扰。脱离了轮回的生命，最终该去往何处？”
少女的呢喃的声音淡去，她再次出现在的时候，已经是身处一个黑暗而冰冷的雨天。
衣衫褴褛，伤痕累累，雨水已经无法洗净她身上的血迹，脚下流过的水流逐渐染上铁锈的颜色。
“钟灵小姐，坚持住。”少女的身侧，依旧站着那位少年，他此刻正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身边受伤的少女。
“我是不是要死了？”少女虚弱的，有些明知故问一样轻轻说着。
“不会的。”少年目光躲闪着看着前方的路，少有的没有如实的回答。
少女吃吃的笑了：“别说傻话了，我的状况，我自然最清楚。”
“你才是别傻了，你可是钟楼的守卫，只要封印还在，你是不会死的！”钟鸣有些不舍的，将少女扶到钟楼的屋檐下，但是她已经不肯再前进一步
“从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名存实亡了吧？神是依靠信仰活下来的，而自我怀疑的神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存在。”少女十分疲倦的依靠在大殿外的门柱上，她固执的，丝毫不愿意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景象。
“谁也没有怀疑过你的价值，只有你在这么想。这里是你诞生的地方，是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的家，但你为什么不肯呢？”
钟鸣蹲在少女面前，抚摸着她的面容，冰冷的触觉从指尖传来，长久到记忆都变得模糊的岁月，只有她的面容如同昨日般崭新如初。
跨越了冰冷的时间，思念至断肠的祈祷，最终竟然迎来这样的结局。
我当然不接受！钟鸣咬着牙扭过头。
眼前残酷的场景，还有这种无力回天的绝望，说到底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这样算什么神明，又谈什么天命。
“因为……我不愿意再为背叛者卖命。”钟灵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夹杂着猛烈的咳嗽：“人类，为什么出尔反尔，既然他们那么想取得封印石，当初为什么要让我诞生于世？！”
“我们早就被背叛了，钟鸣！”少女说着，眼泪混合着雨水和血液缓缓从脸颊滑落：“我们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不会的，”钟鸣心底被撕扯一般剧痛：“我们不是还存在与世上吗？存在就说明还有人相信着我们啊！”
“不要，不要！”钟灵突然尖叫着双手护着头部，身体弓起来瑟缩在那里：“总是依靠别人的信仰，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不能依靠自己的信仰而活，我们终结消失于世啊！”
钟鸣扑上去将缩成一团的少女揽在怀里，静静的跪在那里，任由少女将无序而凌乱的语句发泄出来。
“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啊！”怀中的少女力气渐渐消失，喊叫也逐渐变成轻声呢喃：“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钟鸣没有回话，心中如同千万根针同时碾过一般痛苦，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她说的没有错，没有被信仰的神，是不可能存在的，而他们的存在，就是来源于有人相信封印石会有的守护神。
看着拥抱着自己的少年迟迟没有回话，钟灵有些疲倦的垂下了双手：“我懂了，你终究还是不愿意。”
说罢，她用尽力气推开少年，试图独自攀扶着柱子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低垂的头颅使凌乱的发丝遮盖了脸颊，根本无法判断表情。
“那我还是自己走……”脚步未抬，话音未落，头顶一阵眩晕让她跌回地面，已经是极限了，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少女，不甘心的持续挣扎着。
黑暗的雨夜，凄厉的雨声，悲鸣，残响，哭号，无论哪一种，都已经不愿意再听见了。
正在这时，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抹澄澈的蓝光，钟灵微微抬起眼睛：“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拿它做什么。”
蓝光的源头，正是他们二人一直以来所守护的封印石，传说中拥有无限灵力的神奇结晶。
“神明除了信仰，还可以依靠灵力活下去，封印石的灵力让你活下去足够了。”钟鸣有些释怀般说着：“你绝对不会死的，钟灵小姐。”
“你这是自掘坟墓……”钟灵已经无法大声说话了，她语气里带着愤怒斥责到：“你也是依靠人类对封印石的信仰活下来的神明，如果没有封印石，你马上就会灰飞烟灭……”
“无所谓了！”
钟鸣突然抢过话，他的眼神变得愈加温柔，嘴角泛起一丝朦胧而哀伤的笑意：“既然如此，我也不要再为了守护什么封印石而活着了，但是如果封印石能让你重新活下去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钟灵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她不住的呢喃着：“你这个，笨蛋……”
漫天的雨水冰冷而无情的散落在地面上，少女的体温愈发变得冰冷，无论如何伸出手也得不到救赎，无论如何去守护也得不到感恩，那样的话，死掉就好了。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
少女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说到一半的话语终于没有再继续下去。
终究。
她还是先一步到达了尽头。
钟鸣跪在少女愈发冰冷和虚幻的躯体旁边，将手里散发着的蓝光的封印石轻轻按向少女的胸膛，随着石头逐渐没入少女的身躯，蓝色的光芒随之黯淡下去，周围很快再次恢复到令人绝望的黑暗。
他跪在那里，坚定而无悔的期望着少女能重新睁开眼睛。
但是没有。
“这一刻起，我已不再是钟楼的守卫，而是你的守卫。我钟鸣发誓，愿意守护钟灵，为了让你活下去，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钟鸣的声音飘散在黑暗里，模糊的就像夜的影子。
“可是，就算这样……”沉默的空气里只剩下雨水的声音，连话语的回音都丝毫不剩的消散而去。
少年如同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般，低垂下手臂仰面哭泣起来，良久，他才再度抬手轻轻抚摸起少女如安睡般平静的脸颊。
——“你还会醒来吗？”
无声的泪水混合着雨夜的凄冷，将他们溶解在黑暗的世界中。
到此，梦境戛然而止。
就在那个瞬间，钟灵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从病床上坐起，夕阳的光明立刻从眼睛微微张开的缝隙里涌了进去，眼睛被刺痛，这发白的炫目光晕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刚刚从一个过于遥远的世界里穿越过来，好像经历了什么，却又一件也想不起来。
紧接着这道绚烂夺目的光彩，一个不同于虚幻的梦境，真实而富有存在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醒了吗？”
伴随这句带着一丝惊喜和愧疚的语气说出的话语，一道身影飞扑而来将她拥入怀中。钟灵似乎要从遥远的噩梦中苏醒般不知所措的抬起了头，她的眼因为无法准确聚焦而空洞失神，但是恍惚间仍然记得如何回答。
——“大概吧……”
钟灵这样说完之后，在这个被夕阳泛红的光晕笼罩的房间里，她突然因为一种不知为何油然而生的情愫，毫无预兆又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在比这里更远一点的地方，白无瑕和钟鸣达成合作关系之后决定返回学校，青看着他们走在前面的背影，突然想说什么似的叫住了白无瑕：“主人，您刚刚说的那些……”
白无瑕回过头，疑惑而认真的询问到：“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妥？”
“没事，只是让我稍微回忆起从前了。”青微微转过脸，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
“从前……那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吧……你真的能记住这几千年的事情吗？我连上课教的东西下课都会忘呢。”白无瑕思考的很认真，但是似乎错了方向。
“谁知道呢，活的太久了反而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几千年和几分钟，又有没什么区别呢？”青叹了一口气，重新凝视起眼前的少女。
“我倒是想活几千年也没机会咯……不过青从来没给我讲过你的从前呢。”试探性的，她这么问了一句。
“那种事情……太久远了，我得慢慢想想呢……”青有些抱歉的笑着，含糊的低语到。
“等你想起来的话，一旦记得拿笔记下来，不要以后又忘了，等回头讲给我听。”
白无瑕决定了什么似的，自顾自就给青下了道命令，然后就紧紧跟着钟鸣的步伐，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青看着白无瑕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的说到：“您是在期待所谓的……一起活下去吗？”
随即，他轻轻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串铃铛，缓缓的握紧，低声的自言自语着：“如果那个时候活下来的是她……”
将铃铛重新收好，青回过头注视着傍晚火烧云映衬下的城市楼房。
——“现在这个世界又会变成怎样呢？”
时间是条没有终点的单行道，发生的就不可能改变，过往在这条路上，不仅仅只留下了怀念，还有一些不能轻易提起的，后悔而痛苦的记忆。
没人敢说怎样才是最好的未来，唯一能够留下希望的日子，永远都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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