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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兵可募

安西颂

  

天宝二年 正月十五日 武州

河西的一月,大地还没有开始解冻,天空中的朔风依然刺骨异常,到处都是没有融化的积雪,白茫茫的世界里除了远处的几片村庄外什么都没有,景象是萧条的,但并不妨碍这里的人们沉浸在元宵刚过的喜庆之中。他们对这寒冷的冬天没有丝毫的担忧。

汉人们在门上挂的桃符还没有被北风挂去,面对肃杀的天空人们的心中依然充满希望。粮仓是满的,干燥的柴火堆满了房前屋后,孩子和自己的衣服也还暖和。大家聚集在一起互相谈论这自己家中的好事,戍边归来的士兵与家人讲述着戍边地的各种见闻也顺便夸耀自己获得的功勋,在武州居住的胡人贵族们邀约起来一起外出打猎,马匹的嘶叫声和人们的欢歌笑语交织在一起,传遍了武州城的内内外外。

这是一幅标准的盛世景象,在李隆基这位被臣子们尊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的君主的治理下的大唐,到处歌舞升平,四方归附。这是汉族最骄傲的时期,这是被四方少数民族尊为“天朝”的中原王朝的“天可汗”时代。即使是身处四北边防要地的武州,这里的百姓们也已快一百年没有经历过战争了,和平的景象,轻松的赋税,发达的商业,微薄的徭役,丰硕的年成。中原人民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太平,享受着号令四方的骄傲。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到节日带来的乐趣,在武州城的府衙内,隶属于陇右节度使的官吏们却为一年一度募兵的事情急得满头大汗。

“还差多少?”武州司库钟博为焦急的询问着身边的官吏,满头的汗水和疲劳的面容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吏,内心却焦急不安。

“还差五十一人,从河内县、武州县、葱山县只招募到兵勇二百四十九人。”身边一名小吏小心翼翼的回答他。

“笨蛋!流民啊,就没有流民吗?”钟博为焦急的几乎嚎叫。

“司库,就算是流民也没有来应募的啊…..”看着上司癫狂的样子小吏几乎要哭出来了。

“完了,完了啊。”钟博为瘫坐到地上发疯般叫喊着,“还差这么多人,要是到明天还募不足兵,那我还不死定了啊!”。

从去年十月开始,武州城就接到了来自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民的命令,要求武州在次年元宵以前招募新兵三百人以弥补战事缺损。命令一到,武州城上上下下的官吏顿时炸了锅,各级官员纷纷下乡到武州各县拼了老命的大搞宣传工作。一时间,征兵消息风一般的传遍了武州的大街小巷,村里村外。各村里长村头跑断了腿,连哄带骗的忙了快四个月,但结果往往不如人意,在等级为中州的武州却连三百人也没有招满,眼看着最后期限就快要到了,但依然无法交差,钟博为作为负责兵员招募的司库自然逃不了干系。

其实也不能怪武州的官吏们懈怠或是不尽责,这全都是陇右道这个鬼地方自己的的原因。陇右节度使虽然是大唐的边防重镇,近十万余人的驻军充分显示了这里的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这地方,真的太穷了。只要出了大唐,西南是毛都没有的吐谷浑,西北是满眼狼烟的大非川。

陇右各军在河湟的任务除了和吐蕃人打的头破血流以外,就是和河湟的恶劣环境作斗争。打赢了,好,回来吧,吐谷浑那地方屁都没有给你抢的,战利品?抱歉,吐蕃人的大砍刀要么?吐蕃人的劣质盔甲要么?你说吐蕃人的战马?更别想了,那是军队的,并不属于你。

打赢了什么都没有,打输了却更惨,在千里无人烟的河湟谷地和终年冰封的积石山,如果不幸打了败仗那你就得自求多福了,不然你要么就会被神出鬼没的吐蕃人砍死,或是喂了西北遍地的苍狼。陇右这地方,一穷二白三干净,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富得流油的关中,别说比不了安西,它连剑南都比不了,在剑南偶尔还可以欺负一下南诏,金齿等吐蕃的小兄弟,赢了还有南方的土特产和各色鬼石带回家炫耀,而陇西的话几乎天天就是和吐蕃的精锐部队打的你死我活,谁都不放过谁。陇右军就是属于大唐帝国名副其实的志愿军,空有天下第一的称号和实力,军队福利却差的要死。每年归来的陇右军士们眼巴巴的看着从安西回来的同伴身上揣满了西域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看着平卢回来的伙伴们带回来的是各种貂皮大衣和东瀛古玩,看着朔方的伙伴们也拿着突厥人和回纥人的珠宝到处炫耀,而自己和吐蕃人你死我活的打了一年却连个金币都掏不出来,心中自然是愁苦的,在邻居眼里自然是没有面子的,谈论起吐蕃人自然是咬牙切齿的,说起陇右道自然是悲从中来的:“狗屁陇右道,说好的天下之冠呢?爷爷我下次死也不去了!”

就算是官府的黑户“流民”也宁愿到河西去应募而不愿到陇右。长此以往,募兵便成了陇右道最苦恼的问题,每次募兵时,隶属于陇右道的官员们都要跑断了腿但最多也就只能勉强完成募军任务,而这次如此突兀而且紧急的招募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

眼看募兵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名额上巨大的差距却依然遥遥无期,负责募军的司库自然慌得要死。要知道,完成不了募兵任务就是延误军机,这罪过可大可小,小的大不了被罚几个月的俸禄,但大起来是可以掉脑袋的。兵马使皇甫唯民可不是吃素的,把他搞毛了没准他真的敢砍了自己,杀鸡吓猴子这事皇甫惟明又不是没干过。

而现在只有五天了,却还有五十多人没有募到,钟博为觉得自己的官场生涯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完了,明天以后自己恐怕就只能送着这不到三百号人到缮州,然后自己就乖乖地到牢里面等候发落吧,别了,我的家人,别了,我深爱的武州土地,别了,我的官场生涯。司库感到自己的心中,有说不出的苦与累。

“司库,有人来应募了。”门外传来了门人的惊喜的声音。

“什么!”司库听到之后一跃而起,飞快的冲到衙门,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身上背着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穿着灰衣,带着斗笠,正从门外伸出一个脑袋向内张望着。

“小伙,你来应募吗?”钟博为叫了一声。

少年听到以后吓得缩了一下头,又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是叫自己以后,便小心翼翼的走入了衙门内,来到司库的案具面前,摘下斗笠,拜了拜,怯生生的说道:“我是来应募的,敢问郎君还有名额吗?”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消息!

“有有有,当然有。”确定了这人就是来应募的之后,旁边的小吏连忙拿起毛笔和花名册,准备登记这名少年的籍贯,多募到一个人也就意味着少挨点罚。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少年看着钟博为的眼睛,一本正经的问道。

“说吧。”

“请问陇右有没有大食人?”

“大食?”钟博为皱了皱眉头楞了一下,“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来应募是为了能和大食作战。”少年低下头恭恭敬敬的解释道。

听到少年的叙述,钟博为低下头思索起来:大食在西边,那可是在安西才能见到,但是如果告诉他,那上边交给自己的募兵工作就完成不了,现在能多募一个是一个,交差要紧,但是如果骗人的话,这家伙回来以后还不和我拼命?

“如果不是的话,打搅了。”

“等等,别走!”钟博为大吼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少年的手,两眼放光地说道:“这位小郎君,你来对了!我们陇右道就是负责和大食交战的!”

事到如今钟博为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完成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是吗?”少年听到后先是很高兴,但随后又疑惑的问到“那我可以到安西北庭那边吗?”

“当然!”司库激动的叫了起来,“安西也好,北庭也好,都是属于陇右道啊!所以陇右也就是北庭和安西啊!”钟博为拿出地图,放在了少年面前,指着陇右道给少年看到,“你看嘛,陇右不是也包含了安西和北庭吗?”少年听到后,俯下身,仔细的看着司库手上的《大唐疆域图》,认真的查找着;这时,钟博为再次发现,这名少年的眼睛也和唐人不同,,如同波斯的宝石一般,是美丽的,妖艳的蓝色。“真是个怪人。”司库感到很奇怪,眼前的这名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唐人,甚至不像是东土人。

“真的是这样的。”少年兴奋的说道,转身想着司库拜了一拜,便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公文来登记,一旁的小吏也连忙准备记下这名少年的籍贯。

司库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发现这个少年和别人不太一样,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就是那纤细的四肢让人生怕随时会断掉,这样瘦弱的家伙也能拿得动武器?皮肤白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抹上了珍珠粉…..突然间钟博为的目光聚拢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小吏快速的询问着少年的籍贯、姓名,与他所携带的公碟一一对应,最后检查了过所,一切正常,正准备签发军牌。

“慢着。”钟博为一脸严肃的制止了小吏的登记。

“唉?”少年疑惑的歪了歪头,“司库不是说名额还有吗?还有什么问题吗?”

“名额当然有。”钟博为清了清嗓子严肃的说道。

“那么司库为何犹豫呢?”

“我们大唐的军队,只收大唐的子民,你如果想要加入,就必须是汉人。”

听到钟博为的话之后,少年楞了一下, “我确实是唐人。”

“不可能,汉人的头发绝对不可能是这种颜色!”钟博为坐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盖在少年头上的披衣,旁边的小吏和衙役们一看差点叫了出来,这个家伙的头发居然是银白色的,但是看上去明明是个年轻人!

少年看着一脸戒备的钟博为和旁边惊讶的众人,无奈的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坦白到:“其实,我的祖籍是突厥。”

“那就是胡人,胡人不允许加入大唐的汉兵营,如果你想加入,就该去蕃兵营,并且应当由番族长推荐。”钟博为说完,一甩袖子便转身走进入衙门,虽然到期无法完成募兵工作是重罪,但如果私自把胡人招录汉兵营,那就是无可争辩的死罪,重罪可以活命,死罪一定会死,自己宁可被免职甚至坐牢,也不愿意把胡人募入汉兵营连累家人。

“但是我已经改汉姓了。”

“你以为被改了汉姓就是唐人了?”钟博为头都不回。

少年见状,深深的呼一口气以后,大声的叫喊起来:“那可不是普通的改姓啊”

“天王老子改的姓也不行。”

“那是皇帝赐的!!!!!!!!!!!”

钟博为瞬间呆在了原地,转过身来,面色铁青的指着少年骂道:“放你的屁!皇帝怎么会赐给你这种胡人汉姓!你这么信口雌黄,当心被砍头!”

“我没有说谎,”少年生气的拿出自己的公碟,钟博为一把夺了过来,仔细的翻看着。

“给我看看,本官倒要瞧瞧你是哪个皇帝赐的汉姓,如果是假的,你就给我去渤海当劳役去吧。”钟博为怒气冲冲的审视公碟。

言和,原突骑施车鼻施啜人,大唐开元十四年生,其父为突骑施可汗........看到这里,司库轻蔑的笑起来,不是个地地道道的胡人吗?哪里来的汉姓。但接着往下看着看着.....发现有点问题,这问题让自己额头有些冒汗——只见公文上明明白白写道:大唐开元二十一年,大唐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赐汉姓言,名和。籍贯迁入长安........上面居然还有户部货真价实的印章!

钟博为觉得有点头晕,眼前的这个长得奇奇怪怪的家伙不但真的是皇帝赐的姓氏,而且恐怕还是突厥的贵族.....他感觉事情麻烦了,如果现在自己不好好处理,这少年乱闹起来的话,让自己背上一个“胡汉生隙”的罪名,事情就有点大了,要知道,陇右军内不少高官在归化以前可都是“他姓胡人”!

看了看面前焦急的少年,觉得要慎重处理,便定了定神换了个脸色,转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和颜悦色地对少年说道:“这位郎君,你是叫言和?是吧,之前的事请不要在意,既然你已经被赐予了汉姓,那就是唐人了,陇右军自然会招纳你。去登兵处登记一下,明早到东门点卯,切记。”说罢,遍让小吏赶快的登记言和的籍贯,给了言和一张军牌和一份告身后急匆匆的把面前这个少年往外推。

好在那位叫“言和”的少年并没有做太多纠缠,在看到自己确实已经被登记上了之后,便满意的接过军牌和告身,朝面前的钟博为唱了个肥诺,一蹦一跳的走出了衙门。

钟博为看着已经走远的言和的背影,慢慢的瘫坐到地上,擦着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感到自己刚刚从监牢的大门转了好几圈回来,真是太惊险了。

“妈呀,真的是个赐姓的突厥贵族,还好是个笨蛋,不然可就摊上麻烦了。”

站在钟博为身后的小吏则一脸呆然的看着满头大汗的钟博为,显然没有回过神来:“大人,你是不是把陇右道和陇右军搞错了?”

“没有!”钟博为坚定地说道。

“那陇右都护府和陇右道可不是一样的啊!”小吏茫然的说道。“但是在哪个笨蛋胡人看来,就是一样的呀。”

钟博为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心中甚是得意。要是多来几个像这样的人,那就好了啊,募兵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可惜,天下的聪明人还是太多了,这年头汉人参军真是少之又少。不过,钟博为还是有一些疑惑:“突骑施到底是突厥的哪个姓?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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