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人用十六年,只画一种山河图,画了七百四十一幅,因为你叫九歌,他叫许挽,他每每画好一幅都在画上题下‘山河挽歌’四个字,这样一个人,你忍心折磨他一生吗?”
“我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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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许挽,许氏皇朝第八十一位太子,我父皇英年早逝之时,我才三个月,于是我母后暂代帝位。
在我心里,母后一直是个英雄,她半点不输男儿,一柄玄铁长剑舞得虎虎生威。
但这世间骂她的人很多,只因为她是个女子。所有人都说她是祸国妖姬,图谋不轨,可我知道,她只是想为父皇护住这座江山而已。
母后登上皇位不久,北边梁族便趁这人心不齐之际,进攻我西北边境,母后一纸军令,十万兵马直冲边境,打得敌人仓皇北逃,让梁族几乎灭了族。
出征的十万兵马是母后能用的所有兵力,那是母后家族——林氏世代操练的林家军,由我舅舅亲自领兵,一场大战后十万林家军归来二万八千余人,我舅舅战死沙场,他妻子秋氏听闻丈夫死迅,第二日便上了吊,留下家中不足半月的儿子,林步。
活下的士兵捎来舅舅的一纸血书给母后,上面只有四个字:“在天佑你。”
母后终于稍稍坐稳了帝位,至少很多人怕了她那灭人家族的铁血手段,不敢悖她。
有母后的庇护,我成长得无忧无虑,轻松快活,她将她对父皇的爱悉数赠予了我,她为我挡住风风雨雨,也让我不知人生坎坷。
我九岁时,遇上与我同岁的九歌,他是我朝国师唯一的徒弟,下一任国师。
我很信任他,什么都同他讲,与他形影不离。
他从小就是冷冰冰的,板着脸,循规蹈矩,半点不马虎,对人也是尽量疏远,但他对我,终归是不同的。
他曾为我挡住了刺客致命的一剑,如今右肩上的长疤仍狰狞可怖,他亦从此只能左手执剑,但九歌就是九歌,左手执剑也是相当好看且好用的。
我同他走过了许多年,那些年里他苦心习武,我吟诗作画,他逐渐比国师更强,而我亦画得一手盛世山河图。
我画着连绵的山,不息的河,绘着万里的云,无边的波,那是我许氏的大好河山,我在画上写“山河挽歌”。
直至十五岁,我发现,我,爱上了九歌。
是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女之爱。
但我心中并没有多惧怕,那时我想我是未来的皇帝,谁又敢轻鄙我呢?
我只是羞于对九歌坦白而已。而这现世也不曾给我坦白的机会。
这年,边境三十六国联手进攻,母后心力交瘁,不过三日青丝尽白,而我却无力做什么。我只能在朝堂之上,记好母后君临天下仪态与气度,作为太子,我半点君王之气也无。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父皇为我取名许挽是愿我能挽留住这摇摇欲坠的许氏江山,许朝中早已千疮百孔,只是鲜有人知而已。
十五岁,我在离母后最近的地方,看着她轰然倒地,却不曾第一时间抱住她,九歌冲到我前面抱起母后,那时的我,把九歌看成我的神,许朝的神。
可他回头面对我时,笑得像一个魔。
他说:“妖后已遭惩诫。”
母后死了。
十五岁,我没能等到母后亲手为我戴上束发的白玉冠,亲自为我挑选一位贤良的妻子,我只是第一次承受了天塌地陷般的绝望,我看着九歌,我想我将再也无法逃离这样的绝望,甚至会越陷越深。
事实证明,我猜对了,九歌并不准备放过我,我被他亲自剥光衣服,在许朝祭祀的天坛上鞭打七七四十九次,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但九歌亦不放我死去。
我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四十九道伤其实比不得他一个狠厉冰冷的眼神。
我开始放弃一切,做他的傀儡。我登上皇位,挥霍着许氏江山,听从九歌的一切安排,至少在他与旁人看来,就是如此。
至我二十岁及冠之日,我与九歌共享君王等级的成人大典,同戴九龙金冠。
我对他说,我爱上他了,从十五岁那年就爱上了。
他说:“许挽,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恐怕就是我的仇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是了,仇人。他告诉我,他是秦族世子。
那是一个只有千余人的小族,在许朝与梁族那场战争中被鞅及,整族被活活烧死。
他要为族人复仇,我无话可说,只愿这场仇恨可以终结于我们二人的不得好死。
我仍旧日复一日地绘着山河图,色彩由明亮的绿,清雅的蓝变成厚重的黑,刺目的红,那四个字从曾经潇洒飘逸的龙飞凤舞变作几个簪花小楷。
我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九歌,把一个“爱”字挂在嘴边,在他轻鄙厌恶的眼神中微笑度日。
而唯一可以让他快乐的就是折磨我,言语羞辱、宫闱酷刑我都熬过来了,我已经如行尸走肉般活得太久太久了。
二十二岁那年的十二月,大雪飘飞,边疆战事不断。九歌对我说,他要玉山上的千年寒冰。我说好。我抛下了政事,亲自领兵攀上玉山,采了一大块千年寒冰。
我一路抱着冰块回朝,寒气直往骨子里沁,我懦弱地期盼着自己冻死在半路上,但我终究没有。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从龙床上醒来,左腿因为被冰块冻断了筋脉,从此不能再用。
九歌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一勾,唤人抬了那千年寒冰进来,然后将它放入沸水中煮了足足半月,我就卧在床上看了它半月,冰块渐渐变成水,渐渐和水一起变成烟雾,消失不见。
直到最后一点晶莹的冰碴也消失,我开始放声大哭,泪水糊了一脸,咸到发苦。我哭了很久,似乎流尽了我这一生所有的眼泪,一个男人所有的泪。
二十五岁那年,我将九歌拜上帝位,让他与我同治天下。
兜兜转转十年,我苟延残喘了十年,终于要结束这一切了。
十五岁,我失去母亲,失去依靠。
二十岁,上一任国师仙逝,他告诉我,我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杀九歌报仇,因为我唯一会舞的那一手花剑,只是好看而已,而九歌,这天下已无人能敌。我只有最后那一个办法,我想了很久,终究是用了。
那个办法是我九岁那年就知道的,用国师给我的消香草加上我的血炼成一种蛊,给九歌服下方可治住他,这是九歌唯一的弱点,曾经我百般保护自己,不让自己流血,不让他受伤害,而如今,我成了他的毒药。
蛊毒在我十九岁那年炼好,二十岁那年开始慢慢放入九歌的酒水吃食和衣物中。
在九歌的登基大典上,我要下最后一蛊。
那日,我抹上我早习以为常的伶人面妆,殷红的唇和似雪的面庞,大臣们习以为常地摇头叹息,九歌习以为常地厌恶轻鄙。
我和他都着了白衣,并肩走上高台,同坐一把龙椅。
从小到大,都是我着白衣,他披玄皮,今日我央着他穿白衣,他竟也穿了。可他不知道,这白衣会让他在满身血污时狼狈又肮脏。
我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六年的相依相伴,十年的家国仇恨,再加上他的族人与我的血亲和亡去的子民。死亡,又算什么?
我将蛊下在了酒里,这一次,我没有劝他喝下去,只是一直等着,而他也自己把酒喝下了肚。
我早已没有心痛的感觉了,只是手心有些发凉,我看着他开始意识不清,偷偷从袖中拿出一把木匕首,这匕首是他儿时赠我的,还算锋利,至少杀一个中蛊之人,足够了。
我站起身,朝他心口刺去,剧痛中,他意识已然清明。傻傻地冲我笑,这笑同当年为我挡剑后安慰我的笑一样,甚至还要傻一点。
他吐了很多血,骇人的紫红色,满脸都是。
我俯身抱着他,把脸贴到他脸上,染上那肮脏的血污。
他在我耳边说:“许挽,十五岁以前,我以为,我这一生是要为你,而,活,的。”
我以为我早已流干的泪水,因他一句话喷涌而出,我不敢出声,只埋在他肩窝,狠狠地颤抖。
我抬眼再看他时,他仍睁大眼笑着,只是再没了声息。
台下早已一团糟,林步领兵控制了皇宫,等待我发令。
我用一天时间,为九歌擦干净身子,把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给他换上他喜欢的黑衣服。
我亦自他死后不再穿白衣,只披玄皮。
第二天,我在天坛上,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他烧作一团灰。
对天下人说:“妖人,已遭惩诫。”
妖人,指许氏废物许挽和秦族世子九歌。
他的骨灰铺在天坛上,散得到处都是,我坐在一边,没再说什么,更不曾再流泪。他死了,我仍旧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我还是要带他回家。
那天晚上,人已散尽,我一点点收起他的骨灰,双手都变成灰白色,天坛上有些呛,呛得我五脏六腑都发痛。
我把他的骨灰装入一个玉白的瓷瓶,随身携带,连夜离开。
许朝托付给了林步,皇位传予我唯一的儿子。
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有我和林步知道,孩子母亲被我亲手下令处决,是一个女犯。
他才两岁,就被困在了那个充满血腥的囚笼,承接我的罪责。
我给他取名许离安,或许我还是希望,离人安好吧。
我用一双残腿去寻一个已经消失的民族,亦或是说,我带着他踏遍我们的千山万水。
我没有纸可以作画,就在荒漠中用树枝继续勾勒出大好的河山,龙飞凤舞地写下“山河挽歌”。
我用了三年寻找到秦族故地,后来遇到一个白头老翁,他说他是秦族人。
我问他:“秦族不是早已亡族吗?”
他说:“当年,那场火本是要把我们统统烧死的,但草仙用了禁术护住我们,还制造了灭族的假象,让我们一族人隐居世外,不再遭战火威胁。”
“草仙?”
“是啊,我们秦族生长着一种消香草,那是我们族中圣草,别处没有的,传说草仙从七百年前就开始守护秦族,不过,因为他上次使了禁术,乱了一方法则,被贬去历情劫了,也不知是祸害的哪家姑娘,嘿嘿。”
我随他入了秦族,也觉奇怪:“这族里可随意进人吗?”
老翁笑着说“草仙只放好人入族,你是好人!”
我笑,我也是好人吗?满手血腥是好人吗?阴谋诡计是好人吗?
我拜别老翁,问到了消香草地的所在地,那片碧青的消香草一枝枝软软的细细的,是九歌的毒药。
不,应该说那个装病卖傻的许氏废物才是九歌的毒药。
我在消香草地旁遇到了一个即将受刑的死囚,他告诉我,消香草又叫断肠草,可以制住两种人,一种是动了心的人,用消香草和他心上人的血,炼成一种蛊,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逃不开,另一种就是消香草仙此人,若是草仙服用消香草,也是大难临头。
我听得一愣,却给他抢去了瓷瓶,威胁我救他走,我杀了他,骨灰也散了一地。
我蹲下身子去捡,那灰白的粉末却全然无踪了。
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寻找,对着那大大的一片消香草地说:“九歌,你回家了。”
我在秦族逗留了三日,临行之日却似乎遇上了秦族一个节庆,我许久没有到过这样有生气的地方,便停下瞧了瞧热闹。
我问了身旁的一个姑娘:“这是什么日子?”
姑娘说,草仙醒了。
我向高台上望去,双眼开始发酸,我想逃走,却没有半点力气。
那台上站着的人,分明就是九歌。
干干净净的,会笑的九歌。
他一袭白衣,站在高台上受着族人的赞扬,脸上的笑很暖,暖得像那微微冒着金光的春日,衣袂无风而动。
他突然迈步下台,朝我走来,我猛的一惊又不舍得走开。
他对我翩翩然行了个礼,道:“多谢你将我的罪灵带回,才让我此刻就能醒来。”
我说:“我们俩,只是各自两清了。”
他笑了笑,说:“我虽不记得,我历劫时,发生过什么,但诚如公子所言,各自两清吧。”
“你当真,不记得曾经的事,也不想知道,往日发生过什么吗?”
“我如今已七百余岁,往日早已太多,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段呢?公子也早日放手吧。”
他说完已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又只余我孤身一人。
是啊,他已有太多往日,而我,却只有与他那纠缠不清的二十多年。
我总觉得,我是被谁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我以为,九歌已死,可他没有。
我以为,秦族已亡,可也没有。
九歌以为,他是秦族世子,可他不是。
我想,我只是在他的情劫中,做了一个真正的戏子,还赔上了我的家国。
是的,许朝亡了,离安被杀,林步战死。我不知道谁是新主,可这于我而言,也不重要了。
我终究什么也没能挽留,无论是许朝,还是九歌。
我一个人,到了消香草地旁,在那里睡了下来,这一次,我不会再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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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他来找过我,可是我怕,后来我去找他,他已不要我了。”
“怕什么呢?”
怕,怕他那条断腿,怕他赤红的双眼,怕他那一身黑衣,怕他那一句“山河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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