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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新的时代

夜与曙光的圆舞曲

  

圣教历1988年六月二十二日,圣都郊外。

琳利亚虽然逼使可鲁起亚的南北双方签署了停战协定,却也因此在皇帝萨法尔的眼中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既然主人都不高兴了,琳利亚当然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迪朗哥了。在与冯渊重逢的隔天,琳利亚便带着两名圣堂武士踏上了回国之旅。

回想起来,琳利亚起初是为了调查坎塔尔郊区的失踪事件而离开圣都的,后来几经变故,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去了库洛姆、索尔沃坦和可鲁起亚,还无意中卷入了索尔沃坦的王位之争。粗略算来,琳利亚离开圣都已经半年有余。

在库洛姆的时候,琳利亚还能时不时地收到圣都送来的报告和请示,但自从她启程前往可鲁起亚开始,和圣都的联系就基本上完全断绝了。把教会的事务都交给教长院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毕竟每一个教长都治国良久,经验丰富,而且此前没有圣母的一千多年圣教国也一直平安无事。不过,毕竟黑死病引起的灾难才刚刚止息,作为曙光的圣母,琳利亚还是有必要在圣都坐镇的,这都是为了坚定教民和信徒的信心,避免再次出现恐慌和混乱。

幸好,此时可鲁起亚的战事已经停息,索尔沃坦也没有再从中阻挠,南归的过程算得上是顺风顺水,一日千里。然而,和旅途的顺遂正好相反,一路上琳利亚始终愁眉不展,显得心事重重。

今天,马车回到了圣都附近,这段漫长的旅途也终于将要画上句点了。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伪装,撒拉囘萨和希尔玛都换回了圣堂武士的装扮。姐弟俩现在正并排挤在车夫的座位上,让琳利亚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

火囘辣辣的太阳高挂天中,道旁的树叶干枯低垂,在滚滚热浪中显得无精打采。琳利亚的上身懒洋洋地斜倚在车窗边,视线投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风景,但心却一点点消沉了下去……

事实上,当看见冯渊从乞丐群中走出来的时候,琳利亚心里的激动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身边的人来人往,更不在乎冯渊的穿着是如何的破旧肮脏。她只是从心底希望,希望冯渊能够再用那双深邃的黑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再用那强囘健的臂膀拥她入怀,再用那低沉的男声呼唤她的名字,述说那直到永远的誓言……

可是,冯渊最后还是退缩了,甚至都不敢抬起头来,只能用蹩脚的演技妄想欺骗她。

当冯渊向她伸出那只颤颤巍巍的手时,琳利亚的感觉如坠冰窟。她终于确信了一件事,一件她此前都没有勇气去探问的事实——在她和诺言之间,冯渊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诺言。

琳利亚不是不能理解冯渊的选择,因为毕竟冯渊在和她相识之前,就已经对他的“爷爷”许下了承诺。冯渊的“爷爷”抚养了他八年,冯渊就算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可是,那琳利亚呢?对冯渊来说,和琳利亚一起相濡以沫的七年时光又算是什么呢?难道说,那个冰冷葬礼后的誓言,对冯渊来说就什么都不是吗?

冯渊或许是觉得,琳利亚已经成为了曙光的圣母,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不再需要他的陪伴,已经不再需要那幼稚可笑的誓言。

可是,他错得多么离谱啊……

琳利亚看了看头顶的日头,时间已近正午——冯渊的登基大典差不多快要开始了,很快他就要成为人类最大的敌人,成为琳利亚最大的敌人了。琳利亚和冯渊,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的遥远。

终于,他们两人就要成为真正的敌人了。虽然瑟莱伊斯反复告诉琳利亚,世界的一切都包含无限的可能性,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可是琳利亚却有点不敢相信了。她感到,自己和冯渊就仿佛被激流裹挟的两叶小舟,只能沿着名为“命运”的河道一路向下,直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也许卡库的建议是对的,琳利亚应该做点什么,趁着冯渊还没有成为代神者之前,趁着一切都似乎还来得及的时候。也许在迪朗哥的时候,琳利亚就应该拉住冯渊的手,告诉他一切的真相,向他述说自己那深沉的爱意,哀求他不要成为她的敌人……可是琳利亚没有那么做。

因为琳利亚害怕。她害怕冯渊的口中会说出她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她害怕自己猜中了哈迪斯选择冯渊的理由……她更害怕知道,两人之间那段只拥有彼此的甜蜜岁月,其实不过是她脑中自欺欺人的幻象罢了。

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了下来,又立刻就在盛夏的热浪中消失无踪。

不管她如何以坚强博爱的圣母之姿示人,说到底,琳利亚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女,还是那个在冯渊的臂弯里瑟瑟发抖的,胆怯的小女孩……

……

“都半年了,终于又可以看到圣都了。”

一边驱赶马匹在崎岖颠簸的土路上平稳地行驶,撒拉囘萨一边感概地说道。

可是,坐在撒拉囘萨身边的希尔玛,却没办法囘像他那么高兴。

“虽说能回圣都是不错,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光母圣神。”

“这么说也是……”

听到希尔玛的话,撒拉囘萨本来高涨的情绪一下就凉了半截。

“从可鲁起亚出发之后,琳利亚大人就一直不太高兴的样子。明明从库洛姆到可鲁起亚,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才对,可琳利亚大人还有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我实在想不通。”

“我在想……光母圣神会不会是不想回圣都呢?”希尔玛小心翼翼地猜测道。

严格来说,希尔玛的话略微有些不敬的意味在里面,然而撒拉囘萨却丝毫没有对姐姐的猜测感到奇怪,反而不自觉地勒紧缰绳,减慢了马车的速度。

“说起来,琳利亚大人在去库洛姆的时候都挺高兴的。”撒拉囘萨一边回忆,一边附和道,“参观西斯卡和穆萨多尼的时候,琳利亚大人多高兴啊,她那时候的表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西斯卡和穆萨多尼是圣教国北部的两座大城市,都位于坎塔尔到库洛姆的大道上。

随着撒拉囘萨的回忆,希尔玛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些美好的时光——满脸兴奋和好奇的琳利亚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一边贪婪地想要把一切都收入眼底,一边又像小妹妹一样拉着希尔玛跑来跑去,缠着她问东问西。虽然当时正是隆冬时节,可希尔玛的心里却能时常能感到春意和暖流……

“姐……”

撒拉囘萨带着火气的声音打断了希尔玛的妄想,还把她吓了一跳。希尔玛急忙抓囘住车厢的边,才总算没有出糗从车上掉下去。

“姐,你听我说话了吗?”

“说话?你说什么了?”希尔玛一脸茫然地反问道。

“姐!”撒拉囘萨恼火地瞪着自己的姐姐。

希尔玛只好赔笑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

撒拉囘萨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刚才说,离圣都还有一点路,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去哪儿?”

希尔玛现在还有点懵懂,一时半会儿没理解弟弟的意思。

“今天先不回圣都吧。之前一直都在赶路,回到圣都也只会有一堆事情在等着琳利亚大人。”撒拉囘萨耐心地解释道,“今天是琳利亚大人的生日,不如让琳利亚大人去哪儿散散心,明天再回去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今天是光母圣神的生日吗?”希尔玛惊讶地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撒拉囘萨又瞪了希尔玛一眼,没好气地回答:“姐,你不记得了吗?琳利亚大人拿起圣母权杖之后,是我和法丽莎送她回家的。”

话没说完,撒拉囘萨的神情不知为何就暗淡了下来。希尔玛这才想起来,撒拉囘萨的确曾经提起,当琳利亚踏入那间挂满可笑装饰的小屋,捧起那条廉价的水晶项链时,高贵的女神是如何泣不成声的……

“嗯。”希尔玛点了点头,觉得弟弟的建议也并非没有道理,“那就……问问光母圣神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好啊,”撒拉囘萨立刻表示同意,可马上他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姐,你来问吧?”

“我?”希尔玛瞪大了眼睛,反问道,“主意是你出的,你怎么不问啊?”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啊。”撒拉囘萨苦笑地回答。

然而,希尔玛也只能无奈地回以苦笑:“你以为我知道吗!”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主张。

就在这时,似乎是因为觉察到车速变慢了,琳利亚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查看。

“撒拉囘萨,发生什么事了吗?”琳利亚问道,“马车好像慢下来了。”

“啊……没事。”

撒拉囘萨急忙回答,一边用余光瞟向自己的姐姐——希尔玛正冲他拼命地努嘴,怂恿他赶快问。撒拉囘萨憋了一肚子火,可是现在也已经不能打退堂鼓了。

“对了,琳利亚大人。”撒拉囘萨怯生生地问道,“琳利亚大人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啊?”琳利亚莫名其妙,“我们不是正在去圣都吗?怎么问这种问题?”

“是,可是……”

撒拉囘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想要找出一种更圆滑的问话方式。可是,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说话圆滑的人!结果,闷了半天之后,撒拉囘萨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实在无可奈何,撒拉囘萨只能干脆实话实说。

“从可鲁起亚回来的路上,琳利亚大人看起来都不是很高兴。所以我和姐姐(当撒拉囘萨提到她的时候,希尔玛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咒骂)就想,您是不是不想回圣都。正好今天是琳利亚大人的生日,不然我们去什么地方散散心,过几天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吧?”

听到撒拉囘萨的建议,琳利亚当然吃了一惊,可是很快她的脸上就又露出了温婉的微笑。

“谢谢你们,撒拉囘萨,希尔玛。”琳利亚陈恳地说,“我的确有点心事,但我不是讨厌回圣都。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说完,琳利亚便把头缩回了车厢里,仿佛是不想让随从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希尔玛和撒拉囘萨面面相觑,都没能完全释怀。虽然琳利亚否认了希尔玛的猜测,可她同时也承认了自己心中确有忧思。姐弟俩身为圣堂武士,却没有办法为女神排忧解难,这无法不让他们感到如鲠在喉。

无奈之下,马车只得继续行驶,不多时圣都紧闭的城门便呈现在了两个圣堂骑士的眼前。

“嗯?门关着……”

希尔玛不禁皱起了眉头。现在正是午时,除非发生重大事件,例如外敌入侵,圣都的城门不应该关闭才对。

“姐,不觉得卫兵有点多吗?”

撒拉囘萨的实现扫过城墙顶端排得密密麻麻的长矛,手中反射性地勒紧缰绳,在弓箭的射程以外停下了马车。

希尔玛也紧张了起来。琳利亚离开了圣都这么长的时间,现在城里完全可以说是教长院的天下,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事情很可能变得不可收拾。

“咱们还是先别过去吧。找个隐蔽的地方停车,看看形势再说。”希尔玛对弟弟吩咐道。

撒拉囘萨心领神会,立刻调转马头,打算沿原路折返。然而他的这个举动,当然也被琳利亚察觉到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琳利亚再次探出头来,问道。

“琳利亚大人,请先留在车里。”撒拉囘萨请求道。

从撒拉囘萨的话音里,琳利亚听出了紧张。不过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她就看见了圣都紧闭的城门,也立刻明白了两个随从的用意。

“停车吧。”

琳利亚的命令不容置疑,撒拉囘萨只好遵从。车刚停下,琳利亚就出了车厢,朝城门走去。

“光母圣神!”希尔玛想要提醒琳利亚小心。

“没事的。”琳利亚只是满不在乎地向她挥了挥手,命令道,“你们先留在这儿,我过去看看。”

两个圣堂武士也不敢反驳,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看着琳利亚的背影一点一点走向城门……终于,琳利亚的身影进入了弓箭手的射程,撒拉囘萨和希尔马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尽管他们都知道箭矢是无法伤害女神毫发的。

事实证明,圣堂武士们是杞人忧天了,因为根本没有箭矢飞来,琳利亚顺利地来到了城门的脚下。就在琳利亚停下脚步的同时,城门轰然而开,紧接着就有几个人迎着琳利亚快步走了出来。

“让光母圣神久等了,还望恕罪。”

为首的一个居然就是克鲁那本人。他看上去既惶恐又慌乱,似乎是正在处理什么麻烦的事务,却又突然被叫来迎接。

“没关系。”

琳利亚大度地回答。她的视线穿过克鲁那的身边,发现城中街道上空空荡荡,连行人都没有,只有一些教廷骑士在跑来跑去,仿佛是在寻找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克鲁那教长?”琳利亚疑惑地询问道。

克鲁那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才哆哆嗦嗦地回答:“其实……好像有奸细潜入了圣都,所以我们正在全城搜捕。”

“奸细?”

琳利亚不禁感到好笑。魔界的奸细早就已经遍布圣都了吧,现在再来搜捕又能抓到什么呢?可是她细想之下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毕竟,克鲁那不像是会突然心血来囘潮的人,更遑论莫名其妙就开始抓起奸细了。

“就算是抓奸细,为什么要选今天呢?”琳利亚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没想到,经她这一问,克鲁那脸上的惭愧之色又加重了不少。

“不敢欺瞒光母圣神,事情是这样的……”克鲁那又擦了把汗,“今天早上对会议室做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人在光母圣神的宝座上放了一个盒子,所以……我们正在全力追查这件事……还请光母圣神恕罪!”

克鲁那提到的会议室肯定就是教长院的会议室,因为只有那里会设置琳利亚专属的座位。说完这段话之后,克鲁那深深地低下头,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琳利亚顿时恻隐之心大动,急忙伸手搀起了克鲁那,安慰他道:“既然对方能穿过教长院的守卫进入会议室,想来肯定不是普通人物,克鲁那教长无须自责。”

克鲁那满怀感激地抬起头:“多谢光母圣神。”

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于是琳利亚回头向希尔玛和撒拉囘萨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接着,琳利亚转过身来,又对克鲁那问道:“教长刚才提到了一个盒子对吧?不知道那个盒子现在在哪儿呢?”

克鲁那急忙回答:“因为盒子上写明要光母圣神亲自验看,我等不敢擅自打开,所以盒子现在还在会议室里。”

听克鲁那这么一说,琳利亚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琳利亚隐隐地感到,在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

……

推开教长院会议室沉重的大门,琳利亚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鸠占鹊巢的小盒。盒子是用粉红色彩纸包成的,还有两条金色的缎带在盒子的上方打成了一个蝴蝶结,和会议室的庄严肃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看见小盒的长相,琳利亚就已经明白了一半了。

“克鲁那教长,请解除城里的戒囘严吧。”琳利亚回头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教长院首席吩咐道。

克鲁那一惊,急忙问道:“光母圣神,那奸细怎么办?”

“不用再搜查了,让教廷骑士们也都收队吧。”琳利亚补充道。

虽然琳利亚的命令非常明确,但克鲁那却并没有立刻去执行,反而显得很不以为然:“可是,这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教长院,放任这样的人在圣都里,实在太危险了。”

虽然克鲁那没有明说,但琳利亚还是明白,他所谓的“危险”,是指对教长们构成危险。

“潜入这个会议室的人现在早就不在城里了,继续搜查也是没用的,不要再干扰教民们的日常生活了。”琳利亚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教长不放心教长院的保卫,可以增加卫士,但今天就不要再戒囘严了。”

“……领法旨。”

也不知道克鲁那是不是接受了琳利亚的判断,不过他终于没有继续争辩,乖乖地领命离开了。

看着克鲁那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琳利亚这才迈步来到宝座跟前,伸手拿起了小盒。果然,盒子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琳利亚·库那小姐亲启”,落款是“冯渊”。

琳利亚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嗔道:“冯渊啊冯渊,你可把整个圣都都闹得鸡飞狗跳的了。”

既然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琳利亚三下两下打开了纸盒。她本来以为盒子里又会是项链耳环之类的小东西,可没想到里面却是另外一张纸条。

“生日快乐,琳利亚,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我本来也想过,现在我可以支配的金钱已经不是一年前可以比的,我也不必再送你路边摊上卖的项链,可以买得起更加昂贵的礼物。可是,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视线扫过冯渊的笔迹,琳利亚囘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摸了摸正戴在她脖子上的水晶项链。琳利亚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无论那条项链是多么地粗糙廉价,她始终都将它看做最珍贵的宝物。

“不管多贵重的礼物,都配不上你的高贵,也不能表达我的心情。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花钱买礼物,而是献上下面这首小诗,希望能博美人一笑。”

“冯渊写诗?”琳利亚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读了下去。

“啊,琳利亚,我曾经的小天使,今天的美丽女神。

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再一睹你的容颜。

还记得,我们的初遇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你放走了我的猎物,却也将我的性命拯救。

半年的光阴说短不短,是库那一家让我再次感受到温暖,

我明知道自己一定要远行,你的身影却一点点动摇了我的决心。

终于,在那冰冷夕阳之下,我陪你道别了至亲,

也在那悲伤的葬礼之后,我向你许下誓言,用最真诚的心……”

琳利亚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其实,琳利亚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库那家实在太穷,家里唯一的一本书就是光母神教的《圣典》,当然更不可能有钱让琳利亚去上学了。随着琳利亚一天天长大,冯渊觉得不能让琳利亚一辈子被束缚在这个小山村里,于是便开始利用闲暇时间,指着《圣典》教琳利亚认字。琳利亚非常聪明,很快就能毫不费力地阅读《圣典》。后来,家里的条件稍微好了一点之后,冯渊偶尔会从集市上买一两本旧书回来,琳利亚的眼界一下子超出了小山村的界限,变得无比广阔。甚至到了后来,琳利亚不但能读书,还能帮别人写写信,反而把冯渊吓了一跳。

在所有的书当中,琳利亚最喜欢的是诗。每次冯渊买回一本新的诗集时,她都会爱不释手,甚至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为此还被冯渊责备过几次——现在回想起来,即使是冯渊生气的脸,似乎都已经变成了琳利亚心中最珍贵的宝物。

可是……

“冯渊……没文采……”

琳利亚强忍着大笑的冲动,读着那些干瘪枯燥的字句。冯渊虽然和“爷爷”学了识字,可他当真是一点文采都没有,以前琳利亚就常常嘲笑他不懂诗,而冯渊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说“这东西当不了吃,当不了喝,不知道有什么用”。

可是,琳利亚却怎么都没办法放手。就算这整首诗毫无文采,只是用单调的语言反反复复地讲述着两人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琳利亚却怀着最大喜悦,对着它看了又看,就仿佛想要把每一个字都印入心里一般。

因为那字里行间所表达的心情,琳利亚感同身受。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时光,那些写满了贫困和艰辛的生活,对琳利亚说,却是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宝藏。而且,冯渊也与她有着同样的心情,珍视着同样的东西,这如何能让琳利亚不激动不喜悦呢?

自从住进圣母殿开始,琳利亚总是会梦到牧拉的老屋,梦到被熏黑的灶台,梦到那张破旧的餐桌和桌上的粗茶淡饭,她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回到那些平静却幸福的日子,梦想着再靠着冯渊的肩膀,听他讲外面世界的故事。读着那些平实的文字,琳利亚感到她梦想中的画面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不觉间,琳利亚的眼睛湿囘润了。

“又是在夕阳余晖下的街头,命运指引我们重逢,

在闪亮银币的两面,你刻上了想要的答案。

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复,因为前方在我的眼中,还是片片迷雾,

但许下的誓言我定会让它实现,我愿为你守候到永远,

你永远是我的小天使,我的女神,而我是愿意为你遮风挡雨的港湾,

如果说世上有一样东西,我恐惧不忍看见,那一定是你流泪的脸。

倘若真有一天,我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卸下肩头的重担,

我只想插上一双翅膀,乘风飞回你的身边,

再让你躺在我的臂弯,听我说那直到永远的誓言。”

诗的结尾回答了琳利亚刻在银币上的问题,甚至还仿佛告白一般地说出自己对琳利亚的感情。诗中的语言虽然笨拙,但那澎湃的情感却仿佛随时会破纸而出。

终于,冯渊回应了琳利亚的思念,琳利亚得到了她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答案,而且那个答案还正是她想要的。按理说,琳利亚现在应该欣喜若狂,只要插上翅膀就能冲破天际才对,可是琳利亚的脸上却闪过了一抹莫名地哀伤……

“冯渊他不知道……他什么都还不知道……”

琳利亚的喃喃自语并没有传入随从的耳中,当然更不可能让冯渊了解她的苦衷。如果琳利亚希望的话,她当然可以马上飞过千山万水,去到冯渊的面前,告诉他自己的思念,恳求他不要沿着命运的道路越走越远……可是,面对这么简单的选择,琳利亚却犹豫了起来。

琳利亚此时的心情其实非常矛盾:琳利亚已经是神祗,如果现在去找冯渊,她害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控制冯渊想法,而她绝不愿意让自己存在扭曲爱人的意志;可如果任由事态发展,哈迪斯的狡猾和力量绝不容小觑,他已经谋划部署了几千年的时间,冯渊到底会不会被哈迪斯操纵,琳利亚自己也毫无信心。

然而,琳利亚其实也还心存侥幸,或许神祗所设计的阴谋也不是那么精妙严密,它总该会有薄弱的环节,总会因为某个细节的失败而轰然崩塌。

“琳利亚大人?”

因为琳利亚发呆了太长的时间,撒拉囘萨不由担心地出声询问。希尔玛一惊,急忙用力踩了撒拉囘萨一脚,但是撒拉囘萨强忍着痛,丝毫不肯退让。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琳利亚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把冯渊的诗仔仔细细地叠好,塞进左边胸口最贴身的地方,然后才转过身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琳利亚轻描淡写地对两个随从说道,“只是有人送我生日礼物,虽然送礼的人有点没常识。”

“……”

希尔玛对琳利亚的话感到非常迷惑,所以说不出话来;撒拉囘萨虽然立刻就明白那个“没常识的人”是谁,但他本着圣堂武士的矜持,不愿意当着琳利亚的面口出恶言,所以也闭着嘴。

见两个随从都没有回应,琳利亚也就索性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今天就不用陪我回圣母殿了。”

一听这一句话,希尔玛和撒拉囘萨可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希尔玛愕然问道:“光母圣神,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吗?”

撒拉囘萨的话则已经充满了谢罪的意思:“刚才打搅琳利亚大人是属下的错,请您尽管责罚,可千万不要赶我们走!”

两个人都惶恐地弯下腰,脸朝着地面,看上去十分卑微。

“你们怎么又这样?”琳利亚假装嗔道。

希尔玛和撒拉囘萨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态度违背了和琳利亚之间的约定,都急忙直起腰,向琳利亚道歉。

“……对不起,琳利亚大人(光母圣神)。”

“没关系。”琳利亚当然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不想让他们卑躬屈膝而已,于是顺势解释道,“我并不是对你们有什么不满,只不过我们才刚刚回到圣都,你们也都需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

撒拉囘萨急忙如此宣言,而希尔玛也罕见地同意了弟弟的话。

“我们圣堂武士都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点劳动并不需要特别休息。”

琳利亚摇了摇头:“你们今天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因为今天以后我们说不定会变得忙起来呢。”

“今天以后?”撒拉囘萨不解地问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当然,除了琳利亚大人的生日之外。”

琳利亚苦笑一声,扭头看向了窗外晴朗得令人嫉妒的天空,喃喃说道:

“从明天开始,就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

…………

……

就在与圣都相隔万里的魔界都城赫尔,冯渊正坐在真夜城侧馆的窗台上,眺望着南方的天际。登基大典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可冯渊却只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衫和黑色的亚麻长裤,右手还玩弄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币,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一国之君应该有的姿态。

头顶上的天空浓云密布,似乎只要微风轻轻一搅,立刻就会降下瓢泼的雨水。直到昨天还非常聒噪的雀鸟,此时也都躲在巢里噤若寒蝉。如果有人相信自然现象预示着未来的话,他们大概会对这个即将登位的魔王感到忧心忡忡吧。

“……请恕臣下多事,殿下昨天又去了赤环山外,是吗?”

站在略显昏暗的书房正中间,费尔蒙德向自己宣誓效忠的对象问道。虽然在礼节上,费尔蒙德不敢有丝毫轻慢,但他的语气却隐隐透着一股质问的感觉。

冯渊头也不回,银币依然不断在他的指间旋转舞动。

“是啊。”

“不知殿下去了何处呢?”

“圣都。”

冯渊的回答简单明了,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隐瞒,可费尔蒙德却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殿下如此亲身犯险,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一边用满不在乎地口气如此回答,冯渊右手一抖将银币紧紧地捏在了手心里,同时转过头来,看向了久历宦海的司徒大人。

“只是去送生日礼物而已。”冯渊接着说道,“礼物这东西,果然还是应该亲手送出去才行。”

“殿下!”费尔蒙德终于忍无可忍,厉声说道,“殿下是魔界储君,百万黎民希望所系,怎能如此儿戏!”

“儿戏?”

不知道对费尔蒙德的指责有什么疑问,冯渊居然还真是认真地思考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自嘲地说道:

“的确是有点儿戏啊。”

费尔蒙德抿紧了嘴唇。他虽然不知道冯渊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有一件事他还是明白的,那就是冯渊并没有在反省。

万般无奈,费尔蒙德只好继续劝说道:“虽然殿下有宰相府的属官相助,可以靠传送能力来往于圣都和赫尔之间,还可以靠隐身能力来躲开教廷骑士,可那里毕竟有几百圣堂武士在,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殿下囘身负万里江山、亿兆黎庶,为了这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千万不要再以身犯险!”

本来,费尔蒙德是打算说“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可最后还是换成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冯渊当然知道费尔蒙德没有说出口的那半句话是什么,也明白他就算在气头上也不愿冒犯冯渊的用心。可是,面对老臣苦口婆心的劝说,冯渊的回答却是:

“现在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登基大典,司徒阁下这个时候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说教的吧?”

费尔蒙德一怔,本来还想要争辩两句,可是冯渊既然明着发问,他也只好回答:

“……回禀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说说吧。”

冯渊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到书桌前——既然是要谈国事,那礼仪上就不能再敷衍了。

“不知殿下对三司府的官员是否熟悉?”

“大概知道有哪些人,但是大部分都没见过。”冯渊老实地回答。

费尔蒙德对冯渊的答案丝毫不感到意外,于是借着个话头说了下去:“三司府的官员虽然名义上是我们三人的属官,但因为三司府本身是直接对魔王负责的,所以他们的最终任免权也是归属魔王,而不是我们三人。”

冯渊略一沉思,立刻明白了费尔蒙德想要说什么:“因为之前几年都没有魔王,所以现在的这帮人就都是阁下选拔的?”

“殿下所言不假。”费尔蒙德略显惭愧地回答,“自从先王驾崩之后,臣便自作主张,由司徒府接管了三司府所有官员的任免。”

“本来应该怎么办?”冯渊问道。

“依制应该由相权暂代王囘权,直到新君获得‘王启’……臣的所作所为实乃僭越。”

冯渊点了点头:“阁下大概是害怕罗佛卡尔公控制三司府吧?事急从权,我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

“多谢殿下。”费尔蒙德诚恳地鞠躬行礼。

“如果阁下没有别的事了,就请退下吧,我得为登基大典做准备了。”

冯渊一边如是说着,一边打开书桌的抽屉,将手中的银币郑重其事地放进一个木雕的小盒,然后又仔细地把小盒推进了抽屉的最深处。整个过程中,冯渊的动作都十分地细致轻柔,就仿佛是在对待怀抱中的婴儿一般。

然而,当冯渊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菲尔蒙德还站在原地,并没有领命离开。

“怎么,菲尔蒙德大人还有什么事吗?”冯渊问道。

菲尔蒙德本来只是看着冯渊的举动没有吱声,听到冯渊的询问这才回答:

“臣的确还有事要禀报。”

“说吧。”

冯渊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房间的一角,开始换衣服——虽然当着大臣面换衣服不太礼貌,但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也是没办法。好在菲尔蒙德也并没有在意。

“其实,关于三司府的人事任免,还有殿下需要知道的内容。”菲尔蒙德飞快地报告,“在过去十年中,臣不只独断专行任免三司府的官员,而且臣还有意安插了很多暗中听命于各魔君的贵囘族进入三司府。”

冯渊正在换衣服的手停了下来,扭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菲尔蒙德。

菲尔蒙德立刻解释道:“因为当时紫宫无主,魔君们渐渐露出了想脱离紫宫的苗头,而尼娜玛又是个不肯妥协的人,所以紫宫和各郡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臣人微言轻,只好出此下策,将魔君们的亲信安插到三司府的官员之中,以作缓兵之计。”

“啊,是这样。”冯渊叹了口气,“那阁下是想要我怎么办呢?”

菲尔蒙德就等着冯渊这么发问,急忙进言:“如今殿下得登大位,不应该继续容忍魔君干涉紫宫的事务。臣手头有一份官员和魔君暗中勾结的名单,殿下应该早定计除去后患。”

菲尔蒙德的话音平淡低沉,仿佛是在述说着过去而非未来。冯渊闭目沉思,感到一股寒意划过自己裸囘露的皮肤——对菲尔蒙德来说,那些官员就算不能说是他一手提拔的下属,也该是多年的同僚,可在说到要除掉他们的时候,菲尔蒙德却坚定如常,没有半分犹疑。这或许正是菲尔蒙德表现自己忠诚的方式,可冯渊却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

“……我知道了。”冯渊用同样的坚定回应了司徒的进言,“让人把名单和所有官员的履历文书都搬到大殿去吧。”

“搬去大殿?”

这次换菲尔蒙德感到疑惑了。虽然他的确建议冯渊设计清洗紫宫的官僚机构,可他也绝没有认为这件事应该大张旗鼓地进行,更遑论要在大殿之上即行诛戮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又似乎明白了冯渊的用意,那正是杀一儆百,讨逆立威。

“臣即刻让人去办。”

菲尔蒙德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冯渊的命令,转身便走出了书房。

随着书房的大门在菲尔蒙德身后关上,冯渊轻轻摇了摇头,再次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的天空。低矮的云层越来越沉重昏暗,正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景象。

……

就在司徒和王储讨论着险恶的计划的同时,司马波尔文沙和司空纳库米斯正等在侧馆花园旁的走廊上。波尔文沙显得一派轻松,而纳库米斯则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

“我说,你能别这么坐立不安地吗?搞得我都紧张起来了。”

看着纳库米斯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波尔文沙没好气地如是说道。

“我……紧张点不好吗?”纳库米斯反驳道,“今天是殿下登基的大日子,我们身为臣子应该为殿下分忧才是。”

不料,波尔文沙却对此嗤之以鼻:“分什么忧?殿下文治武功有目共睹,登基为王那是大势所趋,有什么可忧的?我看你那是杞人忧天。”

面对老朋友的指责,纳库米斯只好苦笑一声。

“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是……”纳库米斯抬头看向了昏暗低垂的云层,“今天天色黯淡无光,眼看就要下起雨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而且新王的演讲也可能会受影响。”

“什么好兆头坏兆头?我从来就不信那一套。”波尔文沙还是不以为然。

纳库米斯叹了口气:“你和我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民众相不相信。”

就仿佛是为了应和纳库米斯的忧虑一般,就在两个人争论的当口,天上居然真的开始落下了雨滴。起初还只是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树叶和屋檐上,渐渐却越来越急,眼看即将变成瓢泼之势。

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帘,纳库米斯不由又叹了口气。不过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就在这时,冯渊从远处走了过来。

纳库米斯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是只身一人,冯渊却步伐矫健,器宇轩昂,王者之气跃然而出,似乎并没有像纳库米斯那样紧张,也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可是立刻,纳库米斯又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殿下,长袍呢?”纳库米斯失声问道。

司空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冯渊此时并没有穿着特意为他准备的礼服长袍,而是一身漆黑的铠甲和血红的披风,虽说也是威风凌凌,却不免令人感到一股戾气扑面而来。他这全副武装的姿态,与其说是即将等位的国王,倒不如说是即将奔赴战场的骑士。

“这个先不要管了。”冯渊对纳库米斯的疑问一带而过,视线转向渐急的雨势,“广场上现在什么情况?”

“殿下不用担心,”首先做出回答的是波尔文沙,“我想大部分人都在冒雨等着殿下呢。虽然搭好的演讲台用不上有点可惜,但殿下还是可以在正对广场的阳台上发表演讲。”

纳库米斯则一如既往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只不过,雨这么大,广场上的民众可能会听不清殿下的声音。不如等雨势稍减再举行仪式,如何?”

冯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右手伸出走廊,感受了一下雨水的烈度。

“先去广场上看看吧。”

一边说着,冯渊迈步向真夜城前面的广场走去,波尔文沙和纳库米斯在后面紧紧跟随。

果然如波尔文沙所言,虽然雨势已经不小,但广场上还是人山人海。人群中除了有赫尔本地的居民,还有不少外地人,甚至是紫宫以外的七郡百姓。他们千里迢迢赶来赫尔,只为了聆听冯渊的加冕演讲。

冯渊从真夜城的门洞向外看去,也不由为广场上冒雨等待的人数暗暗咋舌。加冕演讲的内容一般都只是仪式性的语言,是新王加冕之前向人民宣告自己意志的一种表演。相比之下,奉启游囘行的重要性要高出很多,也更加受到赫尔居民的重视。一般来说,为了聚集足够的民众观礼,司空府还需要特别进行安排,以免加冕演讲的现场过于冷清,破坏了王室的威严。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大不相同。自发前来观礼的人就已经把真夜城前挤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不少人没法挤进广场,只能在赫尔的街道上囘翘首企盼,希望能有幸一睹新王的尊容。

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冯渊的人望。与此前的几任魔王都不相同,冯渊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从生死攸关的境地中拯救了魔界。对已经十年无王的魔界居民来说,冯渊是在恩维依不惜一切维护了魔界尊严的王室正统,是从真王囘剑获得了王启的真命天子,更是在斯洛斯击退了人类侵略并成功收服魔君的英雄霸主……可以说,冯渊挽救了几近没落的王室,给了这个破碎的国家重新振作的希望。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魔界居民的危机感。沙茶河的屠囘杀和可鲁起亚的入侵向他们敲响了警钟——分裂的各自为政的魔界将没有力量抗衡日益强大的人类,只有集紫宫和七郡之力,才能真正保卫他们免受外族的欺凌。今天之所以会有如此多的人前来观礼,是因为他们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王室仅存的血脉、紫宫最后的希望是否只不过是一张画饼。

雨越下越大,却没有人从广场上离开,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一个他们已经囘期待了十年的答案……

“殿下,如此猛烈的阵雨肯定不可能维持太久,果然还是等雨停之后再举行仪式吧。”

在冯渊的身后,纳库米斯再次建议道。司马波尔文沙也轻轻点了点头,对老友的话表示赞同。

然而,冯渊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两位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我先过去了。”

“啊?”

波尔文沙和纳库米斯一时都愣住了,因为就当着他们的面,冯渊大步流星地跨入了雨中。

瓢泼的雨水落在漆黑光洁的铠甲上,溅起一片淡淡的白色烟雾,笼罩在冯渊的身上,远远看去魔界王储的身上仿佛环绕着一道光晕。因为雨帘很密集,加上冯渊并没有身披长袍,远处的围观者一开始根本没有发现,那个迈着从容坚定的步伐走上高台的人正是他们未来的王。幸好前排有几个人眼神很好,不知怎的认出了冯渊,其他人才从他们的惊呼中意识到了黑色人影的身份。

围观的人群骚囘动起来,大部分人都被冯渊的出现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而很多外地人因为没有见过冯渊,都拼命先前挤,希望能一睹这位王子的真容。

冯渊对台下的混乱毫不在意,径自走上了高台。守在台上的卫兵认出了冯渊,都满脸愕然地看向了自己的君主。冯渊向卫兵们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坚守岗位。

波尔文沙和纳库米斯一开始虽然因为错愕而发了一下呆,但两人立刻回过神来,然后紧紧跟上了冯渊的脚步,尽管冯渊明确地命令他们留在门洞里。冯渊当然注意到了司马和司空的举动,却选择了对他们违抗命令的行为听之任之。

终于,冯渊来到了高台的正中间,面对围观的人群停下了脚步。

纷乱的雨声充斥在整个广场上,淹没了人类所制造的一切声响。迎着冯渊威严的目光,台下的骚囘动渐渐平息了下来,人们都停止了交头接耳,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的王即将告知他们的话语。

空中落下的雨水变得越来越猛烈了,几乎到了两人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容貌的程度。雨水起初还只是顺着地砖的缝隙流淌,但随着雨势加大,涓囘涓细流也渐渐汇成了潺囘潺的小溪,然后又变成了湍急的河流倾泻入赫尔的街道。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高涨的雨水已经漫过了人们的脚踝,广场上精美的地砖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分不清前后左右的汪囘洋泽国。

然而,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隔着细密的雨帘,君王和他的子民沉默地对望,将狂暴的自然视若无物……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暴雨才终于停了下来。先前还黑压压的云层被一扫而空,盛夏正午那火囘辣辣的阳光再一次洒向了大地。人们的衣服还是透湿的,街道上的“大河”也还在流淌,不过一丝暖意已经在广场上弥漫开了。

冯渊伸手拨开了粘在脸上的湿发,露出了一抹自信的微笑。他清了清嗓子,用异常轻松的语气,开口对等待多时的人们说道:

“这雨下得可真够久呢,没人睡着吧?”

台下爆发出一片笑声。

冯渊也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让各位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也没办法,我也想命令雨早点停,可惜天上的云不是魔界的臣民,它不听我的。”

人群中又有人笑了起来,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这位新王太过轻浮了。

突然,冯渊话锋一转:“云不是魔界子民,它可以不听我的,台下的各位可不行!”

人群中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冯渊,感受到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之气。

“刚才在雨中各位可能没看真切,所以请你们再好好看看这张脸。”一边说着,冯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们的魔王,是这个魔界的主人。魔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我,每一个人民,都必须服从于我,因为我就是你们的魔王!”

听见冯渊如此直白的宣告,就连波尔文沙和纳库米斯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人群中又骚囘动了起来,人们窃窃私语,都不知道这个新王究竟要干什么。

冯渊冷冷一笑,突然刷的一声拔囘出了自己的佩剑。见此情景,不少人都惊恐地耸动了一下,前排甚至还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却又被自己身后的人挡住——台下的所有人都听闻了这位新王在恩维依的所作所为。

然而,冯渊却对自己臣民的恐惧视而不见,继续说道:

“从今天开始,魔界就是我,我就是魔界。就像这场雨一样,一切降临在这片土地和她的子民身上的灾厄,都要首先由我来承受,因为我是你们的王!你们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情,因为你们的王永远和你们站在一起!”

一边说着,冯渊用空出的左手用力拍了拍铠甲的前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人能够绕过我伤害魔界,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血肉,我必当站在最前方捍卫它!如果说统囘治这个国家是我的权利,那保护它就是我的义务。你们需要的应该不是一个靠着血统登上王位,却只会躲在真夜城里发抖的王吧?你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保护你们,能够将不怀好意的人类挡在国门之外的魔王!”

冯渊扫视着台下的人群,用最洪亮的声音宣告:

“我对魔界所有子民的承诺还是一样:我誓言,不惜一切保护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我誓言,对我魔界子民,不论人类或是魔族,一视同仁;我誓言,若有人胆敢犯我国土一寸,领民毫发,我绝不轻恕,必令其无地可葬、无尸可裹、无魂可归!”

咚的一声,冯渊手中的剑深深地插入了他脚下的木台,表达出他履行自己诺言的决心。

广场上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本来,这种时候观礼的人群应该掌声如雷,欢声震天才对……可惜今天却完全不是这样。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新王,努力去理解那些承诺包含这何种意义,而魔界和他们自己又将会面对何种命运……

……

含锋十九年,夏至日。

第三十七代魔王路西法·施德那比,在紫宫赫尔城中正式加冕为王,改元临渊,以圣教历1988年为临渊元年。时隔十年,魔界终于迎来了一位文武双全的新王,可全国上下却完全没有欢天喜地的气氛。因为正如这位新王的年号所昭示的那样,魔界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一步不慎,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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