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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序章(拯救卑者之所)

乡下骑士与魔法侍从

  

1.

腐败的过程不可逆。

亲朋的叮咛、现实的压迫,对应动脉和静脉。离开它们,人们活该被微不足道的细小生物吞噬。但即便生而完整,处在损坏与再生不断循环中的人类还是要万分小心。

因为一旦沾染了败坏的因子,甚至找不到一剂能在血液循环中治愈的药。或者说,比起任何良药的治愈力,那些被称之为“坏习惯”的不良物更为潜移默化。

就比如……

起初,你迷上了附近开的一家咖啡店。缘由很简单,活得嫌累。没办法,至少放松一下神经,哪怕每天只有五分钟,你甚至从没想过别人是如何度过这五分钟的。实际上,对你来说简直不可理喻,无论是小口小口腼腆至极地消耗掉一整杯咖啡,还是不自在的在一群读书看报听音乐的客人中充当最不知味的那一位。

好歹,那杯咖啡的味道不错。

你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这些看上去没所谓的人唯一的共同之处,便在于一杯咖啡。

“不,还应该有更多相通点。”——那是你的第一反应。

人总是不愿承认自己是另类。

所以,当你第二天点了杯最符合自己口味的拿铁之后,接下来的五分钟有了改变。

——邻桌的女人在气质上吸引了你。

简约的白领衬衫显得轻灵又成熟,碎花长裙色调典雅弥补了色彩的不足,但恰到好处。身材由此被衬托出来,长发带些卷,整体刚好符合当下潮流。再加上很漂亮,因而一切都没有瑕疵。

她就在邻桌的对面,是最直接的参照。按照异性相吸的原理,一下子就被你抓到了关键——你和她的共同点中肯定没有性别这一条。

那么然后呢?

她低着头在看一本书,而你正在肆无忌惮地偷窥她。

对方还没有注意你,你已经为自己的行为羞愧、懊恼、恶心……别去看!你试图打消继续窥视的念头。但正如前文所提到它是潜移默化的,所以,带着“再看一眼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心血来潮,你再次地、迫不及待且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

正巧,她也在看你。

她原本沉静的表情微微有了变化。

是困惑、不理解、感觉尴尬还是……鄙夷?惊讶中你不顾一切的想要分辨那眼神中的意味。而下一刻,她赶紧错开了视线。

你由此确定那是鄙夷。

起身,推门而出,直到回家坐定,混乱一直充斥着脑海。很多事你记不清了,睡觉前唯一想的一个词就是鄙夷。

然而第三天一早,你又满脑子是那个女人了。她那件白衬衫,那碎花长裙,那温顺的发丝……当然,不是说你还是一个处在青春懵懂的孩子。

围绕你这一天的就是关于她的印象,你不知道那是不是一见钟情,但你很清楚你是个对遥不可及事物最擅摒弃的人。所以有关她的一切念头又刹那间消失……除了“想在那个咖啡店再看到她”这个之外。

你强调这与荷尔蒙无关,单纯是为了接连三天的咖啡店遐想能有个续接。后面又补了一句:如果真能再一次遇见那一定是命运造遣!

可惜,天底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次咖啡店里别说心中期待的那个女人,就连值得一提的角色也不存在。

可以说是狗尾续貂,也可说是貂续狗尾。

打这儿起,你开始正视花五分钟喝咖啡这件事。比如从加不加糖到加几勺糖,再比如你的舌头已经打算多换几个口味。总之,你瞧,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潜移默化。

你就沾上了那么点腐败。

没有选择在内心深处追求那个上心的女人,却是转而满足舌尖之欲。没有付出和坚持,只顾着满足。

至于你之后流连于K厅,混迹于网吧,十次有九次联系不上,与世界隔绝,自此杳无音讯……从本质上来讲你本来没那么丑恶。

仅仅是它比你想象的更为潜移默化一点而已。

你腐败到绝望,才发觉它不可逆——

……

……

……

不。

那只是我之前、来到这个大陆之前的粗浅想法。

2.

“您要点儿什么?”

“杜培拉果仁酒。”

接着,服务生礼貌地回应了我的需求。

这间不太大的屋子被各种失控的嚎笑、杂乱的碰杯以及少数像我一样独处一座的人所充斥。好在装点精致,如果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坐标上的人,想必分分钟会被中世纪式墙上纹理所吸引。

——那绝不是刻意为之。这个时代足以构建出结实房屋的手法并不怎么细致。

至于说什么坐标,因为我也没法解释这里与我原来生活的世界到底有怎样的关联。能确定的是,即使我说出来这里的人也不会懂。它是原世界的产物,是形容准确的代名词,我想应该更能体现我来到这里的意义。或者说,体现出“我”之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独一无二。

因此——有人要监视我,环绕在侧。他们之中,有人盯着天花板上被年月翘掉四分之一的铁吊灯,有人在一边弹琴唱歌之暇一遍遍拿漫无目的的目光扫视,有人站在角落,也有人正与我背靠。

就拿这个背对我的人来说,她是一个骑士,高贵而独立。可我打算捉弄她一下。

很随意的,我支起双臂大大伸了个懒腰,上身超出自然地后倾,便碰到她身上。

这等动作在这环境中简直细微得很,但搞不好要承担来自醉汉莫名其妙的怒火。但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清楚得很——

“陛下?”

陛下,那是我背靠之人佩蒂称呼我一人所用的词语。那股只存乎两人耳畔的女声,清脆动人,如同三月春涧间的青鸟于初融山泉上盘旋。佩蒂·冯·奥赛奇库,她则作为公爵之女、微风骑士团团长默默纵容我的肆意妄为。

她就这么让我倚靠,忍耐中似乎还有些呢喃。而我却忽略掉她的美感,尽情享受着懒腰,届时感受着她脖颈后的发辫。

“一会儿就好……好久……没有……放松过了。”

我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有些做作。毕竟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这副身体一向是站得正坐得直。和人的秉性或者天生骨骼都没关系,同职业相关——头顶铁盔身着罩衫的步兵。

从装备的精良程度来看绝对是精锐,不过,放下吹嘘的姿态来讲,那副狼狈的形象至今也没能忘却——我那时一准儿是个逃兵。可惜姿态英朗这类优良品质直至我这个逃兵成为“王”也没有丢掉。如今却为了玩笑打破往日威仪,我想那是不值当的。

“您……您是要回宫休息了吗?”

“待在那里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轻飘飘地反问,仿佛那堆积在案的文件与我毫不相干似的。

她有点软糯,有点退缩似的。

我则嗤笑,因为佩蒂的建议像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对丈夫说出的,有别于她当年在外城戍卫城墙鲜血淋漓的形象。当时的战争狂人赛米娅女王据说与她有染,但我从她高傲的神采中看不到一丝卑躬。我听从了幕僚建议,把号称决不投降的她收入麾下。而事实上,正因为那个正确选择,我得以靠在这个女人肩上,她正是我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之一。

就目前而言,令这个女人发出勉强的、不太符合自己个性的声音,极为有趣。我既没有束缚她使她成为奴隶,也没从她身上剥夺任何一项应有的权利。她高贵,正义,唯美;信念常伴于身,尤为对王(我)深信不疑。

可佩蒂她缺少最关键的一环,使得她仅仅作为我眼中不高不低的玩物。——她不是女主角。

同时她万不该在一切达成之后跟上来说——

“您是这个国家的英雄,独一无二的王。”

是嘛?一提到正式的话题,这个刚才还羞于启齿的女人一下子义正言辞起来。可恶,这事哪儿有这么简单的解释?

我突然起了辩解的心思,斜靠在她身上的幅度更大,以及……伸出手搂住她的脖颈好让口吻贴近她的耳垂。佩蒂鹌鹑一样羞红了脖子,身躯不自然地固定住不动,却也微微倾斜额头倾听。

“瞧瞧那个你所崇敬的男人正在干什么!他在大好时光下无所事事,并且下流地引诱你。他看着窗外的绿荫,心中一遍一遍想着另一个女人。所以,不后悔吗?在这……一切结束之后选择追随。”

这里毫无疑问是结尾。

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其闲话漫谈的结尾如是。不禁让人想起恢弘篇章的开头,我这个“外来者”曾经走过的路。

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恢弘史诗的冰山一角……可能听上去不太像……

……

大陆的“乱”从伊始到消弭,一个男人从逃兵一步步迈向高位。换成为歌功颂德而铺垫的说法便是:瓦伦西塞历1334年,藉由瓦伦西塞国王桑佛琉斯发动的举国侵略战之失败,都城沦陷,国王被杀,举国压抑在惨遭灭国的恐惧之下。看似回归和平,山呼海啸般的欢庆一浪接着一浪。可紧接着,高居于花园之都的妖精王赛米娅悍然发动了反侵略战争。人们在尚未安定的局面中再次流离失所,亟待成长的儿女再度被战争揉虐。

通常在这种关头,总要有非凡之人出头不是吗?

所以因缘际会,在一所乡间教堂,一个背负复仇的亡国公主,为了躲避追兵化身为修女,与身为逃兵的外来者相遇。村子不大,逃兵赖在教堂不走。女孩儿装作祈祷,每日过着清修一般的苦日子,那副印着紫荆花纹章的罩衣一度是她眼中最大阻碍。而虽说是沦亡公主,她精湛的剑术仍有九成把握取逃兵性命,那逃兵似乎浑浑噩噩没有防备——像是白痴一样四处打量。直到某一天打量的目光终于落在公主身上,她意识到是时候该走了,恰巧追兵赶至,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可谁知道那个不明所以的逃兵,用他那不明所以的眼神向她示意,神龛后面可以躲藏。情急之下别无选择,她只好照他所说,但愿逃兵没有出卖她,她已把性命交给上苍。

“你再确认一遍,你确实看见过那个女人身上有这件东西吗?”

“是的,每天祷告完成之后,我们几个都去卡伦老爷家布施圣水,他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据说被恶鬼附体,已经半个月没动静啦。在路上年轻的修女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唯独那个女人总是拿出一个挂件安安静静盯着看。”

士兵们于是破门而入,躲在神龛后面的公主几乎做好了自裁的准备。

只见空荡荡的教堂中只存有一个帝国同僚,而还没等他们开口,那逃兵便惊慌失措,叫苦不迭地哀求他们别把他送到法庭。虽然演技很拙劣,但兵士们邀功请赏的好心情可都被搅了。

“就你一个?”

“还有佩奇,鲁文,他们和我走散啦!我们约好在这里……”

“我是说你在这儿有几天了,胆小鬼!”

“三十天!整整三十天,这破教堂里我没见着半个人影见鬼!”

逃兵装腔作势地抱怨着,似乎根本没把战场逃跑当回事。

几个人相视会意,摇了摇头又很生气。

“三十天?瓦伦西塞的**都跑了十天了……哈哈……”

四五个人草草动手把逃兵揍了一顿,把他兜里的十二个尹文特统统拿走。他们大失所望,原本以为的贵族草包没能给足油水。可越是强硬的掌权者当道,底下的层次就越发分明,就算是拿逃兵的名义对其发泄,也必须有尺有度。

“他们走了。”

事后,鼻青脸肿的逃兵带着不太自然的干笑,排除了公主的戒备。她从神龛后面走出来,满是不解,像是在问为什么。

逃兵一直在傻笑,惊疑未定的公主却要趁早离开。

“这算是意义所在么?”

待她走出门的一瞬,他那有感而发的自言令人驻足。在公主听来还是意义不明,不过他又加了一句简单易懂的。

“——嘛算了,总之你欠我的。”

他根本不是傻子,也不像是战争造就的精神创伤者,公主意识到。

随后我们的逃兵先生领着公主到了一家叫做“伟岸披风”的旅馆,他用公主的精美挂件换了些钱,又付了四天宿费。夜晚并不平静,可让我们姑且心平气和地闲置一边。众位只记得逃兵对公主说的一句话便好:“在这儿等几天,我没回来你就走吧……在那之前是你欠我的。”

3.

瓦伦西塞历1335年春

瓦伦西塞王城,妖精王赛米娅女王撵下。

仪仗队的吹号手伴着台阶绵延到宫殿门外,女王陛下正在一个个接待功勋标榜的将军和战士。其中有长耳的妖精,魅惑的鬼姬,以及平庸至极的人类。为了彰显这是一场共同享有的胜利,各个种族汇聚一堂。

“莱西亚,授三等勋爵。”

“科尔巴图斯阁下,授二等伯爵。”

“圣辉骑士团团长贝尔洛伦,赐闵德尔徽章,晋殿前御卫队队长一职……”

行伍八年,职位资历足够,这项闵德尔徽章将由女王陛下亲自授予。庄严的乐声奏起,礼官恭敬地呈上玉盒。永葆不老青春的赛米娅缓缓起身,面对跪在阶前的盛装骑士,她无比神圣地拾起徽章,微笑着以那纤长五指将徽章佩戴在骑士左肩。

“帝国为你自豪,我的勇士。”

语气柔和得过分——这是她自认为分内之事。

“帝国……真的会为我们自豪吗?”

骑士问了个蠢问题,他居然在最该挺起胸膛接受殊荣的时刻,喉头打颤。

“当然。”

女王殿下不愧于王族的见识,稍微一怔之后,她试着把手缓缓落在他的肩膀。然后用她的信任放下这个男人的戒备。

“卡纳香儿在战火洗礼中饱受摧残,如今由尔等力挽狂澜。带着万分歉意来讲,能让作为上位者的吾由衷自豪的,只有忠诚于我之‘军队’;真正为尔等自豪的,恐怕非父母亲人不可。他们寄托于汝身的希望得以伸张,从眼眸中嗷嗷待哺的孩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支柱,遑论生死,皆戴荣耀。这样众多的期许换来的回报,才能称得上是帝国的自豪罢。”

如此发言大获成功,庞杂的人群即使用扩充魔法也无法顷刻遍及,留待口口相传之后,山呼海啸的浪潮才渐渐将两人吞没。届时女王陛下这个帝国最逞强的女强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战争的残酷哪能凭靠个人的嘉许化解?赛米娅女王自继位起便掌握帝王的统治奥义。既然没有可以指引的前路,仍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回顾前路。很多战士倒下再不复生,更多人感到疲惫。

赛米娅在帝王之路还没走出几步,但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至少要好好完成授勋仪式。”她将是这个国家最后歇息的人,但没人能妨碍她拖着疲惫之躯欣慰地看着她的子民,从那些受她鼓舞的年轻脸孔上得到些宽慰。

——“让那个懦弱的女人滚下台!”

——“这个不识时务者在她的花园中喝咖啡、浇花还有做那春秋大梦——她要从来不易的险胜中榨出血汗!好养育她内心滋生的恶魔之种!”

战争的初期她没能占得先机,于是饱受诟病;防卫战后的反击决定一样被人抨击不断,她那时被认为不具备统率全国的资格。现在,站在敌国的首都——整个瓦伦西塞最为森严的地方,每个人都在根据她的一举一动行动。微风,带着柔情蜜意抚摸她的鹅颈;她从淡淡血腥的空气中,萃取甜美。

骑士先生没敢轻举妄动,这让赛米娅女王有些好笑。她记得这个贝尔洛伦家的骑士,甚至,记起了一百多年前,自己曾经深爱的一个贝尔洛伦男人,大概正是那段真挚到愚蠢的感情令她将“贝尔洛伦”这个姓氏铭记。

“你……知道霍哈拿芬·贝尔洛伦吗?”

女王忽然轻声地问。

因为完全不认为对方能知晓,所以采用“知道”而非“听说”来强调内心的希冀,但一时间又觉得“知道”这个词拿捏得相当生涩。

“霍哈拿芬·贝尔洛伦是谁?”

这样的询问急切地传开了。

——“不如先问贝尔洛伦家有谁知道这个问题吧。”

理性派的求索。

——“世代是‘妖精的骑士’吗?”

令人一下子升腾的沸点。

——“你从哪儿听闻到的呢?”

随之而来的深切质疑。

如同海浪的翻转波动,问题与反问循循渐进。最后人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女王陛下提到了“霍哈拿芬·贝尔洛伦”呢?

那是我曾经可以为之抛下一切的爱人——女王把这句话压抑在喉咙随时可以释放——只要面前的骑士给出肯定的反应,哪怕仅仅是这个人若有似无地含糊答应,又或者如同应付似的胡编:“我的……曾曾祖父……呃是曾曾曾祖父应该是这个名字。”

她就会赐予他享之不尽的荣耀。

那无数回的追忆,光是幻想就泛起兴奋:梅苏加西亚的集市上,一位因为头一次购置装备而将资金全数投入盔甲的笨骑士,正在为没有头盔就不能上阵的铁则懊恼;而年轻的赛米娅——无忧无虑的美貌少女充盈着好奇,反复经过他身侧,恶作剧似的逡巡。出人意料的,笨骑士尽管注意到了女孩儿的行动并非善意,仍冲她微笑。他花了很大功夫想起什么似的,跑去街角的花店,拿仅剩的零头给她买了一束时兴的“拜兰尼香榭”。

任谁也想不到赛米娅女王陛下藏匿的心事竟如同小女孩儿的布偶一般,幼稚。可她果真为一件触及心灵的轶事,心动了百年之久。

她身居高位,从容地置身于重重目光之下。民众亟需抗击侵略的决心时如此,决然发动反侵略战争时亦是如此。

而今抛开时间的剥削,她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除了权利之外,是否世界仍有与她联系的存在,哪怕属于虚假的回忆也好;所以她放轻目光,生怕惊扰到“骑士贝尔洛伦先生”;一边恨不得把话从他喉管里掏出来似的瞳孔,注视着他……

茫茫然骑士摸了摸胡须,一个月没修理,觉得有些长了。转念一想,又为这纯粹时代差异的审美感到荒诞不经。在此关头,贝尔洛伦先生突然像是认识到了局面的严重性——这将是一句决定前程的回答,他神情认真了起来,以不可质疑的确信度公布事实般的,推出了这句话——

“那是个因为没戴头盔摔死的蠢材,陛下。”

刹那间,被时间剥夺的真相显露出来。令人反胃,窒息。

赛米娅皱紧了眉头,脸上划过可怖的扭动。

忽而,又变成了和蔼的笑脸。

“我该是记错了那人的名字。算了,贝尔洛伦团长阁下,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听说以你为首的骑士团战至了最后一人?”

虽然是个笑话,但没人敢笑。

血红色的礼裙终于浮现涟漪,她收回了纤细的手,像是某种连接灵魂的仪式被打断般。女王亲卫未等陛下下令就持戟上前,四人几乎将贝尔洛伦死死压住。职责所在,毋庸置疑。

贝尔洛伦的脖颈完全冲着地面,眼看如果不愿意拿脸着地就要趴伏。他凭借毅力顽强地抗争,饶是四名亲卫也没能让他彻底屈服。

大多数人没及时了解发生了什么,之前被纵容的传话此时却已失效。偌大的场面寂静无声,人们只是关注着骑士和女王,这种微妙转折还未能解释一切。

“你是唯一的背叛者,团长阁下。”

女王开口宣判。

“要死了么?”

骑士心底传来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呻吟,他远没有真正的贝尔洛伦成熟。因为与本时代相去甚远的个性,他只是随口说出自己的感受,哪料得顷刻须得面临女王致人死地的怒意。他脸上挂着不太正经的笑,拿后来的话说“就像个邻家男孩”,实际上是只有极度自卑者才会露出的恶心笑容。

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穿越者的话,会被照顾吧?但如果不是抑或有其他限制……这就是笑容变得勉强的理由。

奇迹没有出现,赛米娅维持着居高临下的仪态。

“根据叛逃者同伴的数量决定罪孽大小,帝国的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吧?”

“诚如您所言,陛下。”

“那么贝尔洛伦团长阁下应该量罪几何呢?”

“这个……”

官员目视贝尔洛伦胸前的纹章,典型的太阳鸟式团徽,他总觉得很熟悉却没法仓促从嘴边流出。对了!不妨从品级入手,太阳鸟式团徽一般只有两百人的骑士团规模,可惜在上万人的大战役中时常有战损过大因而临时拼凑重组的现象。

他面露恐惧地向他人求助,因为女王是不会允许他翻阅卷宗的,且时间与他作敌,一旦超出陛下底线,他当场会惨死也说不定。无人相助,求生本能令他在危机关头又挤出一条思路——想活下去只能欺骗女王!

“果真剩余数人的状况其顶级罪名是——财产充公但不剥夺头衔,好使其戴罪立功;至于仅剩一人这种极为罕见的状况……)

(法典那一页上写的应当是无罪?居然白纸黑字写的是无罪!等下,拼死战斗到最后一人才选择逃跑,确实也无法定罪吧,反而应该有功?不!女王陛下她刚才说叛逃,那么无论如何也是死罪了吧?)

官员抓住了这根稻草,火急火燎想要表达出来。

——“团长是你吗!是贝尔洛伦团长您吗?”

比官员更为迫切的声音从四人之一的面罩中传出。

那名亲卫一下子收去架在贝尔洛伦身上的长戟,揭下面罩,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以及能尽可能使贝尔洛伦感到宽慰的表情。

“你是卡伦?”

贝尔洛伦身上刚去掉四分之一的力道,便一下子脱离掌控。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毫不迟疑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您还记得我?太好了……请告诉我们真相,贝尔洛伦团长!贝尔洛伦团长绝不是那种抛下大伙独自逃跑的懦夫!”

另外三名侍卫早就想连同后来跟上的亲卫将两人尽数拿下,但事情的变化非但让官员目瞪口呆,就连女王陛下本人都似乎专注得忘记了安全问题。年长的侍卫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制止了其余意欲尽职的亲卫。

“我令你失望了,卡伦。”

贝尔洛伦显得很平淡。

在那“绝无可能”的惊愕反应下,贝尔洛伦继续说道。

“最后一战中,我们,还有其他三四个骑士团,被安置在城门,三五十步以外是城墙上的强弓硬弩。情势很艰苦,即使瓦伦西塞人从咱们国家一路败退到自家门口,那里——我是说城门,依旧零零散散布置着瓦伦西塞最后的施法者和魔剑士。不到七百人的我方,对上三千名怀着以身殉国之心的残存精锐,地形不存在优势,你能想象吗卡伦……”

尽管可以粉饰的环节不胜枚举,贝尔洛伦的语气从始至终毫无波动,这也是包括女王在内众人仍旧平静聆听的原因。

赛米娅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兴许她没法为上一个贝尔洛伦挽回声望。因为这次的贝尔洛伦表现得根本不像个小伙子,她记得这个人上台时畏畏缩缩像个逃犯,后来的模样既空洞又浮夸,现在又像一滩快要流干的死水。

“他的言谈或许会陷我于不义……”

“——我们成了弃子。”

“闭嘴!无礼者!你知道冒犯女王陛下是什么下场吗?”

一时间设想便成了真,仓促间,女王身旁的官员再也没法坐视。他激烈地呵斥,试图在气势上先声夺人。反观贝尔洛伦:摆脱背上的兵刃以来,总给人风平浪静的观感。其实除了战士的本质未改,卡伦认识的那个团长早已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无法也不愿见容于此世界的过客,这事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们突破了城门,弃子由此见到了主人,那个皮埃尔国王。”

“你!”

被堂而皇之忽视掉的官员,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记得那时身边还剩下多少自己人,可佩奇说他去对付皇家骑士,鲁文则愿意奔袭远处的施法者;他们俩一个是重装步兵,长戟塔盾,另一个则是灵巧的弓箭手。我料想佩奇大概要被割上许多刀,鲁文即使偷袭成功也该被其余杂兵绞杀。从当时的局面来看,我们闯入大殿的时机的确相当出其不意。没时间想,直觉上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运气好的话可以给我单挑国王的机会。”

一番话简直封住了所有人之口。

敌对国王的落幕成为事实,还是上个月发生的事。人们没法忘记当时的心情,而这一番话使得它更加难以言喻。旁观者眼中,引发女王震怒的罪人形象一去不返。这个没人知晓姓名的骑士团,以及她仅剩的团长,足以令大多数人眼眶湿润。

“——我没想到那个人的武力竟然与我不相上下,他绝非是某个只晓得扼腕叹息的老家伙。剑术地道不说,偶尔带着苍白脸色释放名为“水刹”的魔法,打得我浑身淤伤。能看出来他在倾尽全力,且英雄迟暮前还有望把我这个无名小卒拉下垫背。大剑沉重,那是比我手中家伙事更优越的兵器。我很快处于劣势,皮埃尔却一直在慨叹。他赞扬我剑术出众,于是我以为那慨叹大概是为我惋惜。我对我说,别放弃还有绝招……”

“——年轻人总自以为是耍弄的那种所谓‘绝招’。即是在连续被动格挡中积攒筋力,最后寻找间隙,以经过训练的特殊角度全力一击的攻击。这劳什子绝招没帮我赢过哪怕一次至关重要的战斗。因为被动之下的格挡只能越发被动,蓄力的反击要不就是容易被看穿,要不就是力道不够,毕竟果真有足以致胜的实力的话,直接用来累积优势不就好了?唯一的取巧点在于特殊的角度,不过极容易出岔子……总之,我使用了绝招。然后……它奏效了。剑虽然卷刃,仍然刺入皮埃尔胸膛少许。我该拿什么解释呢……可能他估量得未免过于迟暮,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走神了。随后我大口大口喘气,几近于昏厥……”

“你是如何做到的呢,贝尔洛伦阁下?”

贝尔洛伦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女王为他滴下了动情的泪滴。

女神之泪。

众所周知,妖精族的眼泪极为珍贵,在魔法领域实属圣品。何况高贵女人悲伤的姿态最惹人怜爱,而妖精王的楚楚可怜更是翘然生姿。这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我不知道,他们……如果有谁……在的话……”

贝尔洛伦的平静再也没能掩盖,他啜泣了一会儿,压抑住了情绪。女王见他没有说完,便选择继续聆听。

“我没死是因为唔咕——皮埃尔让他们带他离开。他那时已经快死了,口齿含混不清地不停吐字,什么‘乱’才刚刚开始。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正对王座大睡了一觉,直到醒来时也没人打搅。我醒来看到……”

他鼻子一酸,那股虽不属于他但偏偏发自内心的情感沿着泪腺倾泻开来。

“我癫狂、发疯似地逃离——”

女王的手再次触碰他的肩膀时,发现他早已泣不成声了。

4.

“你还没有回答问题,贝尔洛伦家的骑士。”

贝尔洛伦回过神来已经置身于女王寝宫——曾经皮埃尔国王的卧室。四周金碧辉煌,脚下铺着鲜红长毯,与上午授勋仪式截然不同的是,虽然同样蔚为壮观,但显然并非容纳多人之地。

那殿上的战役……他与皮埃尔国王死战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一丝沾有瓦伦西塞人鲜血的淡淡腥味从魔法香水的香味中透露出来。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贝尔洛伦颇为恭敬地回答。

“关于哈拿芬·贝尔洛伦的评价,所以说,有人特意营造了他的形象吗?”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差点要他命的问题。

霍哈拿芬·贝尔洛伦,在家族中堪称笑柄的存在。他那天真烂漫的个性令他置办了一套没有头盔的铠甲,最后稀奇古怪的,正好摔死了。骑士家族容忍不了他的事迹,而正巧赶上家族没落,长辈的管教逐渐疏忽,也就没能制止小贝尔洛伦的好奇心。

以贝尔洛伦另一个世界的眼光看来,就算娇生惯养也是稀松平常,只为他过于倒霉而叹息一二罢了。

——“呃,不。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女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果然贝尔洛伦也没按捺住。

“我从没听人提起到他,哪怕某个闲情逸致的清晨,从哪个白发苍苍的长辈嘴里蹦出一两个词……我想——足以让人抑制情感而不去提及的,可能只有那个词语了吧?……耻辱。”

赛米娅渐渐吸了口冷气,像是寒冬中绵延不断的残喘。她脸色苍白,眼神则仿佛穿透一切。

“你、那你……呵、呵呵……真是,讽刺!”

女王的失态伴随着颤抖。

“吾爱之人……”

田间优渥的风光仰靠在软塌塌的草坪,青色骑士弯下腰,摘下一朵洁白野花。他忘却了属于他的烦恼,将魂儿附在那花上,想要乘风渐去,但却被身上钢铁阻挡。凯斯地亚山脉,山势婉转,它的另一面却如刀削斧砍——自打艾弗人的先祖征服了这片土地就再没和那些顽石较过劲。哈拿芬·贝尔洛伦,媲美妖精的高贵习性让他不太敢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这浑身铁皮压得他喘不上气,幸好他摒弃了头盔,任山谷微风吹拂。那些嘲笑,在他眼中甚至比妖魔鬼怪更加可怕;但当他看到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他心想,为什么不采下一朵野花,然后走到她跟前,予花,一并送上两句温言润语?

“反击战前的夜里,每个人都像紧绷的琴弦。”赛米娅忽而温柔下来,“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

“那个青色骑士?”

“那朵花,我想既然能让它遍布卡纳香儿,它也必定会开遍瓦伦西塞。”

这就是发动反击战的原因?

“很可笑?还是很讽刺?”

为了珍视之人不惜发动的反击战,到头来正主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蠢货。

“回答我,我的骑士!——要塞祝福<Fortress blessing>!”

魔法释放得很突然,贝尔洛伦此前毫无反应。此时,全身上下为空间所禁锢,力量由骨骼带向肌肉,却在通往表皮的区区毫厘之间消损殆尽。

“我、我……不!您怎能如此?”

当他发觉自己言语不阻时,为时已晚。赛米娅托着他的脸颊,未曾半点迟疑地向他靠近。然后,那柔软触感先是蜻蜓点水般划过他的嘴唇,再接着便狠狠叠在一起……

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他的舌头体验到了女人的滋味,并且无力抵挡。然而他一直盯着面前绝美的面孔,感官从身上脱离。就算身体其他部位被禁锢,男人依旧逐渐沉浸其中。赛米娅温柔地解开袍子上的纽扣,雪白肌肤贴在贝尔洛伦胸膛之前,即使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她的细腻精致。以“多少人梦寐以求”来形容实在略显苍白,而那寄居于皮囊内的灵魂没得半点波动,全如一个旁观者窥伺两者欢愉。

“阿隆!”

在更为流程的境界到来之前,听上去类似另个世界意为“孤独”的单词,解除了贝尔洛伦身上枷锁。他皮肤下的血液得以继续流动,除了有些脱力之外一切尚好。他猜想这是妖精族中也数得上号的法力,因为曾与他交战的皮埃尔国王,他那魔法与此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衣物淑淑的声音就在耳畔,赛米娅女王当他不解风情。她轻柔至极的五指搭上他的肩膀,贝尔洛伦任由她巧妙的手法褪去他的外衣……

“我会得到你,对吗?贝尔洛伦呦。”

高贵无匹的妖精王赛米娅在这一刻彻底敞开胸怀。

年轻的骑士只要昂起头,“当然”两字就已足够。但迎着女王那迷恋的眼神所奉上的,既非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也并不是什么激情难抑的热吻。却是,一把银白色的剑刃,以及一个附赠品——

“永不!”

贝尔洛伦缓缓放开剑柄,任由鲜血从伤口流淌。他的决心并不坚定,哪怕此刻也仍在理智的边缘徘徊。

“为什么!”

女人不顾疼痛大喊了起来。她嘴角溢出鲜血,与半裸的雪白身躯构成凄美的一幕。

“为什么不让我得到!”

赛米娅现在只是个没了力气的少女,疼痛使得魔力四处乱窜最后逸散。即使如此,妖精那堪称伟大的魔法哪怕只有九牛一毛也足以要了贝尔洛伦性命。

她从贝尔洛伦脸上看到恐惧,她自己却很困惑。

“因为在你面前的,不是所谓贝尔洛伦骑士。这灵魂没有任何这个时代值得称道的品质,而且平凡、平庸、乃至卑微。”

“他误打误撞跌入一场宴会,华丽的装束、精美的配饰让他眼花缭乱。”

“他从未起舞,却被邀请。”

“嘶嚎!悲鸣!它们把他唤醒。——我对付骑士。——三支箭三个法师!鲁文和佩奇。哦!那是我只听过一次却永远没法忘记的名字!”

“疯狂驱使着他,他转身逃窜,令所有同伴大跌眼镜。前一秒他们众志成城一拥而上,但下一刻,这个名为贝尔洛伦的骑士队长——他们一直以来尊敬的男人,沿着那条活生生杀出来的血路仓皇逃跑!”

“贝尔洛伦从未和皮埃尔国王交手!这就是……这就是……现实。不带丝毫虚假与修饰……”

直至此刻,那镇定的表象终于褪去。留下的是一张与英俊面容毫不相衬的、卑微的脸。——他的泪水被胡乱涂抹在五官的各个角落;肌肉因恐惧和警惕而不自然地扭动着。

赛米娅把视线拼命从他身上挪开,踉踉跄跄用手扶住空旷室内唯一事物——那张本应承欢的大床。她把身体靠上床去,让柔软的天鹅绒包裹她逐渐冷去的身体。

脑海中闪过梅苏加西亚集市上的那个影子,她双手把那芬兰花捧在心上,喃喃地问为什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侧,直到那个没戴头盔的身影远去……

“但是……为什么?”

年轻的妖精王就此殒命,没来得及释放的泪仍在眼眶。

5.

“这就是所有故事的开头,佩蒂·冯·奥赛奇库。”

距离打烊还有时间,整个酒馆还剩下几个醉汉、几个我的人还有酒保。我在酒馆里讲完了故事,希冀能从佩蒂那里求得安慰,她一向是个外表冷峻内心却善解人意的姑娘。

“精妙绝伦的故事,先生。虽然那些自己为是的佣兵们总是说妖精王赛米娅是被瓦伦西塞的亡国公主在酒桶节当天刺杀——那是瓦伦西塞当地的传统节日,但我不得不承认您讲的相当引人入胜。”

酒保情不自禁地插入进来,他一边擦着杯子一边挤开乱糟糟的椅子走到我跟前,看了两眼倒在桌上鼾声如雷的醉汉,低声多和我说了句——

“您不像是本地人,如果您的身份贵不可言就当我没说——不过要知道您刚才的故事里那个叫做贝尔洛伦的家伙……我听说英雄王本人之前就是一位卡纳香尔骑士。”

“你的善意我收下,祝你生意兴隆。”

为了保持他口中“外地人”形象,我试着用蹩脚商人的口吻报之以感谢。随后从口袋里翻出几个新制银币递给他,示意他我们也许晚些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倘若可以的话,我宁愿多听您讲上两句,在这地方能开开见识总比多要两个子儿强。”

这是个诚恳的人,他一准打算听个新鲜,然后去收拾那些个杯盘狼藉。于是我收起了停在一半捏着银币的手,微微笑道。

“你一定有什么要问的,我猜着了吗?”

“请恕我耳拙,不过我想这样精妙的故事,如果有所遗漏,必然太过遗憾。方才……”

佩蒂“嚯”地起身,她战栗不已,使我们两个男人倍感突然。那酒保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我是个敏感的人,何况刚刚才与她背靠,自然知道她失了分寸。然而正如我之前所言,佩蒂·冯·奥赛奇库是一位真正高洁的女骑士。妖精王赛米娅是她的故主,我所讲述的一切只能勾起她的不快与恨意。

所以——

“英雄王不光彩的故事激怒到你了吗,佩蒂?”

我坦然地问。

要知道我今天一整天所做的事,不过是无数无聊琐事中较为有趣的一例。作为英雄王的我统治中土,唯一珍视的女人早在我头戴王冠之前就已离我而去;而通向行将就木之前,恪守本分对我将成为一种煎熬。为此,佩蒂将会成为一份牺牲品。她身后那不太安分的奥赛奇库家则是主菜。

话说将一位集高贵、美色和忠贞于一身的女骑士引诱到死亡陷阱中是一种乐趣,我可能因为舍不得所以留她一命,也可能追求手法的完美以及极致的过程而放弃她的生命。

这全在于我一念之间。

于长远来讲,我绝对信任佩蒂的忠诚。然而对于我那些信奉忠臣不侍二主的同袍幕僚来说,奥赛奇库家或多或少是个祸患。正义也好,邪恶也罢,任他人去说,至少在那些口若悬河的游吟诗人口中,它绝不会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瞧,我的头脑居然在构思这种荒唐的边角料了。

“叮铃铃!”

内屋房铃不凑巧响了起来,有什么人从后门进来。

“尼雅,你这偷懒的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这才来!”

酒保识相地借此背过身去,冲着他找的帮手大发一大通脾气。看他走远,我觉得时机刚好。

“这是你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佩蒂。拔出你的剑,从背后斩向我的脖子,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我故意说得很平静,乃至释放给她一种“在我话音未落就可让我人头落地”的错觉。我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当她的致命一击被格挡之后,我会给予绝望的佩蒂一个提问的机会。

没错!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质疑我都会在那时跟佩蒂解答。它在我心中埋藏已久,而我从不认为能被旁人理解。因此两盏茶的功夫以前我将它省略,刚才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酒保也休想将它敲出……

——那个处在“伟岸披风”旅馆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年轻的贝尔洛伦做出那样的事。

倘若面对这般疑问,那我要先从“穿越”和“异世界”这两个概念讲起。有些麻烦,但算不上棘手。当佩蒂认识到此贝尔洛伦早已被另一个卑微的灵魂替代,并且体会到他的惊慌,他的无助;得知在那教堂中,他迷茫的日子直到被一个逃亡的公主惊醒……那便算渐入佳境。我要告诉她年轻的骑士遵循本心解救了少女,在授勋仪式前夜却准备远走高飞。即使如此他仍旧没能拉下面来——他故弄玄虚让少女多待一天实在是存了让她落网的心思。

他卑微的灵魂无时不刻存在着劣质与瑕疵。

但是瓦伦西塞的公主仙德薇尔把自己奉献给了骑士。

“我现如今几近一无所有,名誉与尊严早已一扫而去,剩下这随风逐月的身影。莫要再看这张脸,我的恩人,它早已被仇恨和灾厄吞噬。如果还有……还有什么你看上了的话,就趁早来取吧。”

那晚她说得落落大方,正如她的娇颜一般。她动作洒脱,很快就几乎脱了个干净。这闻所未闻的事发生在眼前,贝尔洛伦难以抗拒又不知所措。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索取呢?耻辱横加我身,我听到灵魂深处发出鄙夷回响,无力反驳。我躲在那教堂中备受谴责,每个凯旋者的姿态都使我无地自容。我不属于这里……不你不会信!可只要你能看清我这副模样就好。我无意于此,请、请把衣服穿上吧。”

她脸上红扑扑的,带着羞涩,但却没有退却的意思。距离骑士又不远,于是伸出手将他引到跟前,年轻人毫无防备之下被她拉近。

“六重天罗在上,我,仙德薇儿·蓝灯·迪加斯勒,绝非寡廉鲜耻之辈。便是面前者为恶魔,我也势必奉献此身!”

“不不不你还不明白吗?你看到的这个外表堂堂的骑士,内在的灵魂根本就是卑微、胆怯的代名词。他没有被同情的必要,甚至世间也不会有他纳身之地。所以求你行行好,就当是……”

亡国公主带着决绝封住了贝尔洛伦的唇,一个深深的长吻过后,她松开了骑士,望着桌子上的火柱发愣。她就那样坦然坐着,全然忘记自己**之躯仍在骑士窥视下。

“如不舍弃尊严,何来重拾尊严?”

无比深沉的腔调,从少女娇嫩的喉咙中发出。

然后伟岸披风旅馆的这间客房,就稍微安静了那么一会儿……

——那静若死灰的贝尔洛伦被点燃了。他渐渐的,恢复了移动;他一件件脱掉盔甲,怎知仙德薇儿紧张兮兮的目光也在盯着他?第一件罩袍被扔下,少女的眼角勾了一下;接着是脖子上的链甲——他露出了脖子露出了喉结,少女想要后退,但脚尖碰触到地上的金铁便停下,一股凉意顿生。烛火摇曳,她觉得周围忽冷忽热,但理智抬起了她高傲的下巴,使得她有勇气目睹全过程。直到男人**上身,只留一条裤子。

“我……”

那声音还是有点不自信。

“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做……吗?事实上我只来到这里一个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额不不,我是说我最笨、还有点一根筋。但这样做是为了公平些,在我们那里讲究男女平等和这里完全不同,所以只有你脱光的话未免……”

贝尔洛伦下意识瞥了眼公主的肌肤,措辞也卡在那里一动不动。

“噗嗤”一声。仙德薇儿久违的笑了出来,很明媚。

“请、请……”

请把衣服穿上。

这简单的几个字贝尔洛伦终究没能说出口。再不犹豫,仙德薇儿这次没给他机会,她拥着骑士孔武**的上身,给他一个热情奔放的吻后,撒着泪花的同时,两人倒在了床上……

……

——那是真正改变历史的一个夜晚!它发生在伟岸披风酒馆。

它是英雄王贝尔洛伦人生中最为重大的转折,那个少女拯救了一个卑微的灵魂!那才是所有的开头!

6.

“叮铃铃。”

内屋的门铃又响了。它让我意识到天色已晚,于是我透过窗户向外看去,那是被阴翳衬托出些明亮的黄昏。地面有些湿润,看来不是小了点小雨就是马上要来场大的。

这让我想起当初在普莱登镇的探险,那差不多也是在现在这个时节。我和我的女人——当时作为同伴的仙德薇儿公主,在第一个帝国疏于治理的地方募兵,说白了就是招募旧党。当时来了很多混淆的人,包括几个自称卡纳香尔的激进圣职者,一个八十岁的皮埃尔国王御卫,还有手持钉耙、镰刀以及棍梢且年轻有为的多个领主子嗣等等。

哈,唯一像模像样的是一个穿得像挤奶工的女人,她施展了一套在卡纳香尔都颇具威名的剑术,拉斐尔剑术。我记不太清那个女人叫什么了,不过有点印象的是,那群孩子们管她叫安特费瑞小姐,确实像个地地道道贵族名字……

——“噢天呐!”

打破宁静的是一个惊叫。

酒保的大呼惊扰了我,我记得之前有说过会多待一阵。

不过同样我说过,我是个敏感的人。我意识到了不对,因为酒保的声音似乎更多是惊恐。我方才的回忆中忘了些什么吗?

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冥思苦想的东西。

嘶……

——佩蒂!

佩蒂?

我引诱她出招,但是已经……

我猛地从包厢的卡座起来,转身到一半就看见一条女人的胳膊耷拉在我背靠的座位之外,鲜血由指尖垂落在地,似乎已经滴了很久了。

我不再迈步,或者做出其他显得过于吃惊的动作,英雄王是绝无可能闹出这样的笑话的。但佩蒂又是我所关切的人,我停顿了一秒又再次行动了起来。

果然,背靠我的女骑士已经毙命。

胸口有一寸有余的致命伤,这招穿透了优良铠甲索了性命,而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剑。我看到她表情颇为单纯,没有怨恨也不存在悲愤,只是惊愕。是因为妖精王赛米娅死亡的真相吗?可与仙德薇儿那一夜的故事还在我脑袋里,没曾吐露。

是谁?

我急切地瞄向阴暗中的那几个卫士,他们之一是杀害佩蒂的凶手。不,他们几个得一起上才有可能,但是……为什么我没听到动静?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来,我瞅了眼佩蒂手中的剑——白刃,幸好。

“杀死他!”

我的口气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随后那个倒霉蛋马上就被三个实力相近同伴逼入死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叮铃铃……”

什么人又从内屋出来,我一下子警惕起来。只见一个服务生装扮的年轻女人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她不是瞎子,所以一下子惊呆在原地。

“还有她!”

我双眼泛着血丝,唇间掠过一丝血腥味,我要这个卑微的小姑娘死,她对于佩蒂来说微不足道。但——

“盖塞梅西珐轰……”

当我听到这几个不明语时,一切都静止了。那个叫“尼雅”的女侍,此前我忽略于她,现在结果却令我目瞪口呆。她的魔法令至高无上的英雄王困惑,我从没见过超出我理解范畴如此之大的术式。我早已越过妖精王赛米娅的程度,却一如当时被“要塞祝福”困住的场景。

或许是被身份所累,我颇为绝望,只好打量这个女人。

——简朴的衣着无法掩盖她娟丽的容貌,即使她的惊愕唯独贯注于佩蒂的尸身,我仍从那单一至极的画面中感到震撼。更重要的是——

她,长得和仙德薇儿一样。

“唔呃呃呃……”

我这个光辉伟岸的英雄王,在她的领域中动弹不得,费劲全力的发声就如同疯癫者的呓语。

“萨窟……摩。”

她释放了我的喉咙,紧跟着是我急不可耐的低吼。

“啊咳……你是仙德薇儿!你是她没错!”

她的眼神点动,除此之外一切淡泊平静。我敢肯定那她认出了我,可我美丽的仙德薇儿呦,为何在此重现却形同陌路?该不会只是一场可悲的梦?我欲奋力摇晃,头颅纹丝不动,如果是梦,那也无法清醒。

“看我一眼,我是贝尔洛伦,难道你忘了吗?”

她便无视我的嘶喊,径直从我身边走过,抱起了佩蒂,往回走。“叮铃铃”的门再次打开,从中放出万丈光芒,惊世骇俗。

“求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再回头看我一眼,我是贝尔洛伦啊,你还记得我对吗?”

我疯狂地做最后尝试,哪怕真的是梦也在所不惜绝不保留!

她站住,却没有回头,以仙德薇儿那独有的声音敲击在我卑微的心灵。

“你是林凡。”

现在我确信不是在做梦——因为它是我上一世的名字。

“你是最成功的瑕疵品之一,贝尔洛伦·林凡,虽然‘拯救卑者之所’历经两千三百一十五年仍未获得一例成功。”

拯救卑者之所?

“那是什么?”

她终于舍得回了半个头,出乎意料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自卑家伙的失意作。”

她在这里一顿,至此两句话中带上的些微感情不复存在。我能感受到空气中关于魔法的秩序在回归,我身上的枷锁逐渐打开……同时她的声音逐渐转变,虽然只是从第二句话到第三句话,但是我依旧能察觉出每个间断的不同。乃至最后一句——她已抱着佩蒂走入门中——其充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束缚和刚性。非要形容的话……

“NKAY759802305号,时长:半分钟,结果:目标提前死亡。完成度:1%。合计成功率:0。处理方式——待处理。兹兹……”

那是汉语,电子合成音,带点不稳定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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