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白头山，昔年魔教总坛所在，在第七任教主屠天手中达到极盛之势，却也正是因为过于兴盛而遭中原正道围剿，圣教璀璨，一夕而没。
树倒猢狲散，如今的白头山再也不见人踪，只有断壁残垣，诉说着魔教当年的盛势。
“本是方外自在仙，无故招惹尘世劫。若得流年再回转，不问世情不问天。”
天玄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布衣芒履，拂尘负剑，一身象牙白袍，仙风道骨，自在逍遥。
这里于他，也已经是前世了，前世，天玄子还不是天玄子，只是道家俗门的易云霆，指剑惊澜易云霆。
白头山巅，世外洞天，天玄子登上山顶，缓缓踱进了幽深的山洞之内。他的目的地，在这世外洞天的最深处。
幽深的山洞里，就算是呼吸声也清晰可闻，天玄子平心正意，就像是前来朝圣的信徒。
转过拐角，他赫然发现，竟有人比他还早来了一步。
同样的素衣白袍，头顶紫玉冠，腰间悬着一支玉箫，白发垂腰。
儒门掌教，书山墨海圣司，百世经纶白玉楼。
听见了身后的足音，白玉楼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一叹，到了他这个境界，只听来人的呼吸吐纳就能辨认出是自己熟悉的哪家内功，此时此地会出现在这里的道士，不是天玄子还能有谁？
“你怎么来了？”看见白玉楼，天玄子微微一怔，有些不满地问。
“来见见老朋友，不行么？”白玉楼双手负后，淡淡地反问一句，“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来见老朋友。”天玄子皱了皱眉，哼道。
“只是朋友么？”白玉楼语气淡漠如旧。
“……只是朋友。”天玄子从他身边走过，轻声答道。
说着天玄子径直走过了白玉楼，来到了洞窟最深处，最深处，红烛摇曳，居中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上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子，画像下立着一尊灵位。
“故友叶芊芊之灵位”。
天玄子将拂尘轻放一旁，从一边拾起了三柱细香，指尖一点，香头便已燃起星星红光，走到灵位前，一丝不苟地三鞠躬上香。
白玉楼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上香行礼，跪坐冥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苦涩。
“当年你若这般用心，又何须现在如此。”
“天玄早已斩断尘缘，施主又何必再提。”天玄子跪坐灵前，双目微合，轻声答道。
“若是她泉下有知，想必死不瞑目吧。”白玉楼微微冷笑，口吐锥心之语，“她为你而死，你却太上忘情，我都为她不值。”
天玄子没有接话，白玉楼也没有再提，二人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任凭山风轻语，烛火微摇。
三年前，天玄子还不是天玄子，而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道门俗家弟子，易云霆。一手心意剑纵横天下，仗剑行侠。
和话本小说一般无二的老故事，英俊潇洒的剑侠，救下了武功平平却同样古道热肠的少女。
少女名叫叶芊芊。
接下来的故事又和话本一般，少侠与少女结伴同行，渐生情愫，成了江湖上人人称羡的神仙侠侣。
如果没有伏魔大会，如果没有夺天之战，那么一切本该就这样继续下去，他们原本应该成亲生子，易云霆与叶芊芊都已经做了成亲封剑归隐山林的打算，原本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可是奈何天不遂人，魔教兴起，中原正道未雨绸缪，决意在魔教方兴未稳之时将其打灭，以防其为害武林。
二人各自受到门派召唤，于是暂时分离，约定伏魔大会之后再会。
伏魔大会之后，商定由道门为先锋军，先行试探白头山。易云霆作为俗门弟子，在当时的逆尊亲传坐忘尘鞅忘千川带领之下，一百道门弟子夜探白头山。
可是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魔教早有准备，他们的行藏暴露无遗，一百弟子全军覆没，易云霆与忘千川双双被俘。若不是有人夜里私自开了监牢，易云霆只怕早已死在了三年前。
开门之人……正是叶芊芊，魔教圣女，白羽凤凰叶芊芊。
白玉楼摇了摇头，从回忆中跳了出来，毕竟再回忆也是无用，斯人已逝。
“我一直很想问，”忽然，一直闭口不言的天玄子主动开口了，“当年你们做下那般卑劣之事，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若无愧疚，今日白某何来呢？”白玉楼笑了笑，笑内满是苦涩，“白某失去了，方知当年做了错事，只是明白的晚了些。”
看着天玄子的背影，白玉楼叹了口气。
“我曾问过首座，如何计量恒河沙数。
“首座回我一字，劫。”
“我又问他，如何辨万法无常。
“他又只回我一字，戒。”
“我最后问他，如何了尘断根。
“他没答我，只是从池底捧了一把沙，交到我手里。。”
“时至今日，此地此时，方知他之意为凡劫无量，如恒河沙数。”
听着白玉楼的话，天玄子原本清净的心境猛然一颤，再开口，竟是沙哑莫名。
“你想说什么？”
“我猜……从始至终，她都不曾怨过你。”
白玉楼拍了拍天玄子的肩膀，转身离开了灵堂。
天玄子没有回答，面目藏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那年……分开之后的再相见，是在伏魔联盟所驻的镇子之外，小树林里，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云哥哥，我们私奔吧。”
天玄子现在还记得，月光下的少女，抚摸着他的脸庞，含泪带笑说出的这句话，“我们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江湖的所在，好么？”
当时的易云霆给不了她答案，因为这次的约见，乃是伏魔联盟之中有心人的逼迫，用破了魔教之后她的性命相逼，让他约她见面，以便从她这里得到魔教的虚实。
他原本以为，照他们说的做了，自诩正道的他们终归还是能网开一面，留她于他，但他还是没想到，正道竟会用如此腌臜的手法。
“放开那女子，你便还是我道门的人。”
刚刚见面不久，就有三个道门的人前来围住了他们，领头之人正是此次道门派出的代表，道真一脉小宗登天路的宗主，妙真子。
他不肯，竟然遭到三人逼杀，易云霆心灰意冷想要带着叶芊芊离去，这才发现这一次逼杀竟不是道门一家之事，三教七修皆有参与，但易云霆奋力拼杀之下，居然连破联盟六拨人马，眼看就能成功突围，最后一拨，彻底掐灭了他的希望。
“不过一女子而已，为大义，舍了便舍了，何苦执迷呢？”当时还不是圣司的白玉楼拦在了他们身前，用着和平时一样淡漠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易云霆与叶芊芊拼尽全力，但还是不能突破天下四奇中书圣逍遥生的阻拦，直到身后人马追上，白玉楼半步未退。
最后还是输了，易云霆被白玉楼制住，眼睁睁地看着叶芊芊在自己面前，被伏魔联盟的伪君子们带走。
易云霆原本以为，伏魔联盟顶多对她施以拷问，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为了鼓舞士气，将她公开处刑。
易云霆决意再次仗剑劫囚，当他冲入牢内，见到的是遍体鳞伤的叶芊芊。
“芊芊，你怎么样？”
“云哥哥……带我走吧……”
看着怀中佳人奄奄一息，易云霆狠狠点头，将她背在背上，转身却就撞见了闻音而来的白玉楼。
“易道兄，意欲何为啊？”白玉楼双手负后，看着二人，淡淡地问。
易云霆几乎绝望了，纵使他二人合力也不能逼退书圣一步，更何况只有他一人。
“你当知孰重孰轻，这又是何必呢？”白玉楼看着斗志不减的易云霆，轻轻叹气，“莫说我不会放你走，便是放你走，难道你带着她还能冲破樊笼不成？”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易云霆咬咬牙，剑锋直指白玉楼，“书圣先生若不让开，易某只有得罪了。”
“他若是带了你走，便是坐实了叛徒之名，莫说道门，就是这天下，又哪里有他容身之处？”白玉楼不以为忤，接下来的话却不是说给易云霆听的，“你若当真爱他，当下便转头回去，诸老那里，白某自会替他分说。”
“用不着你在这里装好人！若真是为我二人好，昨日又为何拦住我？”易云霆暴怒反驳。
“本来也只是为你一人好，与她无干。”白玉楼的话却是冷酷无情，“她本魔道，我未直接格杀已经是恩典了，我是不忍看你一错再错，我这般说，你可明白？”
“白先生……”这次回话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叶芊芊，努力抬起头，看着白玉楼的双眼里，闪着点点水光，“你说的话，芊芊可能当真？”
“君子一诺，当逾千金。”白玉楼拱手答道，“我知此举对姑娘不公，但毕竟正邪两立，白某身不由己。”
“芊芊，你要做什么？！不可以信他！儒家那群伪君子就没一个好人！”
叶芊芊恍若未闻，豁尽全身之力，从易云霆背上挣脱，看向了白玉楼，“芊芊只求白先生谨记承诺，保他周全。”
“姑娘高义。”白玉楼躬身大礼。
“云哥哥……”叶芊芊抚摸着易云霆的脸，眼泪茹山泉倾流，“芊芊……不能陪你了……”
“芊芊你别做傻事，我能冲出去的，你要信我啊！”
“云哥哥……你还记得，赤松子那个故事么？”叶芊芊笑了，笑得惨烈又天真。
“那是我讲给你的，怎会记不得……”
“记得就好……”叶芊芊又转向了白玉楼，“白先生……请给芊芊一个痛快吧……芊芊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死……”
“……好。”白玉楼沉吟了一下，重重点头，接着身上华光腾起，竟是佛门圣气。
“云哥哥，”叶芊芊看着悲痛欲绝的易云霆，轻声细语，“来生，愿能再见。”
白玉楼吐出一口气，一指点向了她眉间，佛门的“大悲度生”，意在普度迷途阐提，中者毫无痛苦，能赴西方极乐。
“魔教圣女叶芊芊，戴罪出逃，道门易云霆及时赶到将其击毙，当为首功！”
天玄子回过神来，灵前的香只剩了一寸有余，檀香冉冉，不知不觉已是满面泪水。
没有对错，无分黑白，白玉楼没有错，他没有错，芊芊更是无辜。
错的，到底还是这个吃人的江湖。
“赤松子成道前，曾与一女子有过一段尘缘。在他出门远游求道之前，那女子问他，心中可曾爱过她。”
“赤松子说……”
“我本是炽热南国，一株千年不凋的羽松，等待一场飞雪盖身。”
“女子听闻，欣然离去，赤松子远游成道。”
天玄子走出世外洞天的时候，白玉楼正站在风里，飞雪染了他一身白衣白发。白头山常年飞雪，因此才得名白头，今时今日，白头山上白头人。
天玄子走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和他一样，凝望着山下的辽远大漠。
“有没有想过来帮我。”白玉楼先开口了。
“帮你什么？”天玄子轻声反问，“你还需要我帮么？”
“得道多助，既是愿为天下太平，当求天下之助。”白玉楼笑了一下。
“你想做什么？”
“江湖平靖，百姓安康。”白玉楼顿了顿，“为了……不再有人成为你我。”
“好。”
“这么快就答应了？”白玉楼一怔，“不怕我有什么阴谋？”
“天玄虽不问世事，眼睛还是有的。”天玄子冷冷道，“你若为祸武林，天玄必第一个斩了你。”
“我历来不给人保证，但是，总可以给你一个诺言。”白玉楼转向天玄子，双手交握，深躬为礼，“白某在一日，必为江湖靖平一日，此心若改，人人得而诛之！”
“天玄，愿随君往。”天玄子也后撤一步，同样的儒家大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