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烈火
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乌云密布，送葬的队伍零零星星。为数不多的脚步声与雨点砸落在泥土地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哀乐》凄凉悲壮的曲调跟随着送葬队伍，由于低气压的影响，甚至还出现了杂音。
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手捧着黑白画像，机械地走向目的地，脸上的五官没有任何一个部位有牵动。似乎未曾注意到脚下的石头，那人被绊了个踉跄，所幸并没有摔倒在地，画像也安然无恙，只是那人面露尴尬。后面三三两两跟着的人目睹了这一滑稽的场面，趁这机会开始窃窃私语。
“那个死的人是谁啊？”一位葬礼黑袍下围着不合时宜的红色围巾的中年妇女压低了声音和一旁的同伴讲话，手里还在摆弄着自己的围巾。
“你连谁死了都不知道就跑过来参加葬礼？”另一位更加年长的妇女瞪大了眼睛。
“我这不是来凑个热闹吗？我没参加过葬礼，来图个新鲜。”
“唉——”长叹一口气，年长的妇女无奈说明，“死的那位啊，是我们小区23栋的舒华，听说啊，是上个月，天然气泄漏结果好大一声爆炸发了火灾，在家里被活活烧死的。年纪轻轻的只有33岁啊，就这样死了。”
“舒华啊——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好像是哪个杂志社的编辑。”
“那就是随便瞎写写文章的，我亲戚家也有个这样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嗐。”红围巾妇女一脸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说起来，她的亲戚呢？为什么是我们的居委会会长在举办？”红围巾妇女努努嘴示意正捧着画像往前走的男人。
“听办案的警察说，她好像是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以后独自跑到这个城市来的，手机号也是在那个时候换的，之后基本就没有联系了，”年长妇女思索了一会儿，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她的手机里好像有她侄女的联系方式，但好像拨过去已经变成长期停机的号了，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她的亲人了。所以会长才动员我们这些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人来为她送葬啊，也算积点德了。”
“啧啧啧，真可怜。意外真是会要人命的啊。”红围巾妇女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手底下仍然在摆弄着自己名贵的红围巾以防止其因为被黑袍压住而变皱。
不，不是意外。
回过神来时，林橙发现自己竟然说出了声，拜此所赐她正在被前面的两位妇女疑惑地看着。她赶紧心虚地移开视线，假装自己没有说话。
两位妇女很快就转回头谈起了她们自己的话题，似乎她们只是走在去买菜的路上一样。
这一系列行为被林橙看在了眼里，她咬紧了牙，默默地在心里重复。
不是意外。
林橙默默地跟在两位妇女的后面，她们音量逐渐变大的所谓“窃窃私语”全部进入了林橙的耳中。林橙认识她们，她们和死者舒华小姐还有林橙是住在同一栋楼的。林橙清楚地记得舒华小姐住在她家楼上，说话细声细气，气质温柔和婉。林橙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舒华小姐还过来给她送了点水果。
林橙虽然是本地的大学生，不过家人都在省外，在本省一个人生活，目前搬出了学校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知道了这件事的舒华小姐，总是亲切地嘘寒问暖，偶尔还会邀请林橙来她的房子里吃顿饭。
——而舒华小姐，温柔的舒华小姐却因火灾而死。让林橙更加感到悲哀的是，这样一位温柔的女性竟然连名字被记住的权利都没有。
林橙火灾当天正好回学校了，由于消防车来得及时，林橙这一层除了部分墙壁被烧黑了以外就没有什么重大损失了。火灾之后林橙被警察叫过去了解过情况，也问过一些她对于死者的了解。
正是在那个时候林橙无意中听到了警察们的对话。
警察推测，舒华当天晚上回来时，不知道自家天然气泄漏，直接打开电灯开关导致天然气被点燃爆炸。声音过于巨大，火势蔓延得很快，被邻居及时发现并报警，但是人已经死了，屋内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烧毁，尸体烧得更是面目全非，几经认定才终于确认的确是这间房间的屋主舒华，初步分析应该是意外死亡。但是......案发现场还有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死者舒华的头被砍了下来。
警察为了不让事情扩大，对外放出消息是意外死亡，但警局内部对于是否是意外死亡还有待商榷。
走到了遗体告别仪式的馆内，林橙看着棺材里被严严实实地盖上了一层白布的遗体，暗暗握拳。七月中旬梅雨季节已经进入高潮，林橙回头看向似乎特别遥远的门，门的那边透过来的是，淅淅沥沥的雨还有阴凉直入骨髓的寒冷。
再次走出了警局的大门，林橙长吸一口凉气。据警察所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解情况了，往后就不会麻烦了。听到这句话，反而不如说是林橙这边会觉得麻烦了，毕竟这样就不能及时了解警察那边的搜查进度了。再过一段时间，舒华小姐的存在都会被抹消，也不知道警局那边最终还会不会盖上“意外死亡”这个红章。
林橙想着想着不自觉就回头看了一眼警局大楼，目光注意到了一个推开玻璃门出来的年轻男子，似乎也准备离开。林橙还依稀记得他的脸，在笔录期间，他一直站在其中一个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身边，但他本人并没有穿着警服，所以林橙看见的时候还稍微疑惑了一下。
在此时此刻看见这个人，林橙突然变得很兴奋。
她放慢了下楼梯的脚步，在快下到最后几层时，估摸着后面的男子即将接近自己时，林橙右脚抬起猛踢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双膝弯曲向前，上身向左后方仰去，在她的身体即将与楼梯来个亲密接触并且直直地滚向人行道之前，林橙感觉到有人从右方稳稳扶住了自己。
“你没事吧？”是后面的那位男子，一脸担忧地看着林橙。
“我没事，不好意思，刚才有些失神了。”林橙移开目光，眼睑下垂，“谢谢你。”
“你好像不太妙的样子，要去医院吗？”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啊，你是刚才那个接受笔录的？”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想着林橙也许是因为认识的人去世而感到特别伤心才神情恍惚的吧。
“是的，你是刚才的警察！”
男子露出犹豫的表情，“啊，我不是警察，只是被叫过来旁听一下而已……抱歉，我不是警察却听到了你的笔录，也许会让你感到不快。”
“没关系。”林橙连忙摆手，“但是，那个……”她故意表现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男子绅士地询问。
“关于刚才那个案子，有件事情我一定、一定要请教一下，拜托了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不知道先生是否方便呢？”
应林橙强烈之邀，关山路现在正坐在咖啡馆里。虽然林橙说自己不常喝咖啡，但点单时还是点了和关山路一样的。
“噗——太苦了。”
结果就是——华丽地喷了出来，林橙狼狈地拿起餐巾纸擦嘴，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面前无辜的咖啡。
“你还好吧？”关山路正在用纸巾拼命地擦自己的咖啡勺，在他满意之后才优雅地拿起咖啡，关切地问道，“抱歉，是你刚才坚决表示不加糖的。”
多年不喝纯黑咖啡，林橙本来以为成年了以后口味就会变得像历经人生百味一样，苦味当然也能够毫无障碍地接受，然而现实击垮了理想。
看着面前之人一脸倔强的模样，关山路忍不住轻笑，被林橙一眼瞪了回去。
稍微交谈了一下，关山路再次道了歉，虽然林橙觉得他过于礼貌了，还对自己利用他感到了一丝丝愧疚。为了展示自己赔礼道歉的真诚，关山路解释了他虽然并不是警察却可以接触这个案子的原因——他的父亲是警局局长所以偶尔会出入警局，家里人一直希望他继承父亲衣钵，有时候会强制让他来体验一下警察工作，例如这次他就跟着这个火灾案的负责人在协助调查什么的。——但他的志向却并不在此，他想要成为一个推理小说作家。
为了这个志向，把他送到警局去参观学习对他来说也不算是勉强，不如说是刚好——这要是被他父亲知道了怕是会被气死。
“你是写小说的啊，好厉害，我很喜欢看推理小说侦探小说的啦！我可以叫你关山路老师吗？”林橙兴奋地拍手。
“呃……但是现在并没有什么成就吧……”
“那就关山路老师了，关老师关老师关老师……”仿佛在念什么魔咒一般地重复，关山路及时打断了她。
“话说，你刚才是故意的吧？”不知道话题进行到了哪里，关山路突然问道。
“当然不是啊！这种苦的东西我是天生抗拒啊，你看我那样子像是故意的吗？”
“我不是说咖啡，”关山路的眼神意味深长，直勾勾地盯着林橙，“是刚才楼梯上的事。”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林橙毫不退缩地回望。
“不承认就算了，我作为写推理小说的，你这一点小把戏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但我之所以会答应你的邀约也不过是想看看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这个小人物。”关山路轻抿一口咖啡，“你估计也就是看我二十来岁的年纪好骗才找上我的吧？但没想到我其实不是警察。不过这对你即将的打算应该没有很大的影响，不然你在刚才就会打发我走了。”
“哎呀说得我这么有心机，我都要相信了。”林橙佯装害羞地摆摆手。
“你有什么目的？”看着林橙的态度，关山路仍然觉得有趣想笑却又为了礼貌而保持矜持。
林橙双手握住咖啡杯，手指轻移开始转动咖啡杯。“舒华小姐不是意外烧死的。”林橙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早就料到林橙的邀约目的不简单，听到这句话的关山路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不小心听到警察说了，死者的头被砍了，这难道你们还会觉得是意外身亡吗？”
关山路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深邃的黑色眼眸中流淌的是林橙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不过这跟我说有用吗？我连警局编制内的人都不算，只是个无关的人。”关山路轻抿了一口咖啡，“就算我不觉得是意外身亡，上头也不会听我的意见，你这个质问找错人了。”
看着关山路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正视自己移到一旁，散发出疏离的气质，林橙的心中涌上的是不解与悲伤。
“对于我来说没有找错，不过我还以为你是不一样的......”林橙的声音逐渐减弱，“没错我是故意找上你的，因为只有你不一样，其他警察们说舒华小姐是意外身亡的时候眼神里都有一种呆滞的笃定，只有你......你听着他们的话，你露出的是憎恶与悲伤的眼神，我知道那种感觉。”林橙想起了那天的葬礼，想起了那两位妇女的对话。
在林橙说话的途中，关山路早已转回了视线，他的眼神中表现出了赤裸裸的诧异。
“你......难道也相信舒华小姐是意外身亡的吗？”
“......怎么可能。”沉默了一阵，关山路的嘴唇上下闭合。
“我大概听说过……这个人，她是某个推理小说新人大奖冠军作品的编辑，是个很厉害的人。”关山路吐露了一些他所知的信息。
林橙知道舒华是个编辑，偶尔去她家拜访时会看见桌上一大堆稿子，还有她细心一点一点的红色批注。
“舒华小姐是推理文库《白昼》编辑部的副总编，偶尔也给杂志写写书评推荐，每次她的栏目总是人气最高的。作为推理小说的入门行业者，我很敬仰她。”
“但她死了。”
但她死了。林橙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但她不应该死，她没可能会死的。”
关山路的语气有些古怪，林橙悉数听在耳里。
然后她发出了真挚的请求，“我希望你能协助我调查真相，不然、不然舒华小姐会死不瞑目的。”林橙紧张关山路会一口拒绝，但意料之中的拒绝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关山路的思考。
面对着林橙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及容光焕发的期待，关山路最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火焰不会说话，但人仍然听得见烈火的低语。”
关山路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林橙，林橙的眼神非常坚定，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写推理小说的初衷——总有那么一个人，会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勇敢追寻真相的人。他笔下的侦探，就是那样的人。他非常憧憬那样的角色。
阳光流进咖啡馆里，停留在他们的桌上，缓缓流淌。如果生活是一部小说的话，那么面前这人就一定是正义的主角吧。关山路忍不住会这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