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欢迎各位未来精英加入叶岛产业技术综合研究所。在正式参观园区设施之前，请先向我们的先辈致敬。”
开学日，新人们在内藤所长的带领下，对着济生神社鸟居旁的先贤壁鞠躬。
先贤壁的两侧，用古朴拙雅的汉字写着研究所的格言——格物致知，经世济民。
而壁上则整整齐齐地刻着许多名字，大多是在物理学、化学、工学、生物学、医学等领域为日本作出巨大贡献的已故名人。
作为科研机构，这里竟然设立了所谓的“守护神社”，将科学家奉为神明？搞不好，先贤壁上还有无神论者呢。
源治并没有半点不敬之心，只是对这样的行为感到疑惑。但他不想在开学第一天就出差错，便赶紧跟着大家弯下腰来，顺便掩盖脸上无奈的表情。
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是高年级本科生，甚至还有正在攻读修士、博士的前辈，而自己只是资历尚浅的大一新生，要是做事太特立独行，以后可就麻烦了。
这是外公外婆要源治牢牢遵守的生存之道。
“济生者，普济众生也。希望诸君以增进国民的福祉为己任，竭尽全力推动科技发展！”
内藤所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现在请戴上自助讲解耳机，按照地图的指示在园区内自由活动。不懂的问题，可以向沿途的老师和前辈咨询。”
2.
耳机的设计颇为奇特。使用者需要把其中一端挂在耳背上，而另一端则像麦克风一样紧贴下巴，却没有任何收音功能。
真要命……刚到岛上歇了一晚，晕船劲儿还没过呢，现在可没心情研究耳机。
源治翻开手里的地图册，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却被兴致勃勃的人群推着向前走。
不知不觉，源治被人潮挤到了机器人展示馆。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旁响起：“嗨，前面那个站台源治君能看清楚吗？”
虽然源治离展示台有点远，但175cm的身高足以让他不被涌动的人头遮蔽视野。
“嗯……站在两个机器人中间的是解说老师吗？”
说罢，源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女声的来源，便像见了鬼似的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别害怕，莉娜我啊，是源治君的专属智能导览系统，一靠近景点就可以自动触发解说哦～”
女声变得调皮起来。源治仿佛能看到耳机的另一头有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在冲他吐舌头。
AI可以灵活自如地和人互动，甚至还带有情感色彩？该不会是真人的恶作剧吧？源治心里暗吃一惊。
“太过分了，人家确实是AI啦，只是比普通的机器解说更智能一点而已～”
我我我我我……我刚才没有说话吧！？源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退无可退。
“嗯哼，就算不说话，莉娜也知道源治君在想什么哦！这款耳机可以捕捉你的面部神经讯号和微动作，未来还可能会发展成非植入式脑机！”
呃，其他AI也像你一样活泼吗？倒不是说不好，只是今天不太舒服，一听见稍大的声音就头疼。
“唔……好吧，让麻美姐姐为源治君做向导怎么样？虽然不太舍得，但莉娜要下线咯，拜拜！”
一阵提示音之后，另一个AI人格上线了。传入耳中的，是知性成熟而又不失温度的女声。
此时，人群已经分流到其他场馆，源治终于可以大步上前了。
“言归正传。刚才须佐同学说展示台上有两个机器人、一个解说老师对吧？其实三个都是机器人，再仔细看看？”
这下，源治看清楚了：展示台左侧站着普通的铝合金机器人，右侧是硅胶材质的仿真机器人，而中间穿着教师职业装的则是……
“上面覆盖的，是人皮。”AI麻美若无其事地提示道，仿佛这只是一则平淡无奇的旧闻。
哈！？源治惊得连退几步，险些绊了一跤。
神经讯号被耳机捕捉到了，AI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傻孩子，研究所当然不会生剥人皮。这是用人类皮肤细胞培养的，摸摸看？”
源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解说老师”笑了笑，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面部表情自然，手摸起来和真人差不多，甚至还有掌纹和指纹，只是体温比人类低。从远处看，很难辨认出这是非生命体……
源治咽了口唾沫。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察觉到源治的紧张，机器人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你看点有趣的。”
还没等源治反应过来，机器人便抽出小刀，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个小口。
“啊……”源治忍不住低呼一声。毕竟，这款机器人太逼真了，令人不得不怀疑它有痛觉。
随后，机器人在伤口上涂了层敷料，绑上纱布和绷带。过了一会儿，“他”将包扎材料掀开，敷料已经和皮肤完美地融为一体——伤口不见了。
这是什么原理！？源治目瞪口呆。
耳机那头的麻美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须佐同学是大类招生进来的吧？等正式分流到相关专业，就知道敷料的秘密了。”
“怎么样？我现在可以给自己疗伤，以后还会拥有指甲、毛囊、汗腺、血管、神经元，甚至是……痛觉。”
机器人晃了晃毫发无损的手臂，颇为自得。
“但是，这真的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先不说自我修复是多么伟大的功能。第一，长得越像人类，就越能获取信任，更好地服务主人；第二，有了知觉和痛觉，就能更好地避开危险，发出警报；第三，一旦发生碰撞，人皮材质不会像金属那样容易让人类受伤；第四，有了供给营养的组织和系统，皮肤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蓦地，一阵嘈杂打断了他们的交流。源治本能地躲到石柱后，默默观察情况。
“喂，站住！园区内有涉密研究，参观时禁止拍摄！”
一大群安保人员冲了过来，拼命追赶一个学生。一不留神，那个倒霉学生摔了一跤。他挣扎着护住相机，却被安保人员一顿拳打脚踢，随后戴上手铐押走了。
然而，大多数人已经去了其他馆区，没多少人留意到这凶暴的一幕。
源治的心揪了起来，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他想起了极端分子曾经驾驶面包车把他们家团团围住，大放广播扰民，还雇了暴力团把父亲打得头破血流。
“须佐同学挺能躲嘛，怕惹麻烦？”麻美打趣道。
在外公外婆日复一日的唠叨下，“逃避”二字早已刻进源治的骨子里。听了麻美的话，他羞愧得垂下头来。
“那群人怎么……”
“不要问哦，我也不知道。”麻美果断地堵死了他的话。
冷场片刻，“她”再次开口：“哎呀哎呀，小小年纪，别整天垂头丧气的。去植物工厂和造肉工厂看看，怎么样？这里有全日本最先进的垂直农场，可以让你见识到人工智能的魅力……”
“抱歉，我有点难受，想回宿舍休息。”
源治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待头痛稍微缓解了一些，才原路折返。
3.
当他路过济生神社时，却瞥见先贤壁前伫立着一道纤弱的身影。少年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名少女轻轻将花束置于地上。乌黑柔顺的长直发随风飘飞，可她似乎无心打理，只是沉默无言地面对着先贤壁。
源治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背影萦绕着沉重的孤冷气息。
就在少年发愣时，少女缓缓转过身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明亮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内心，而你却无法洞察她究竟在想什么。
锐利，像一把刀子，毫不犹豫地剖开你的肉体，露出里面的灵魂，可你却无法挣扎，只能乖乖听命。
源治可以感觉到灵魂从他的体内散失，而原先安放灵魂的地方则被空白取代。无力感像渐渐涌起的浪潮，漫过了头顶。
然而，那把利刃却非如此残酷，它反射的不是悚人的寒光——少女的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责怪和敌意。
源治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开始语无伦次：“那个……请、请问你也是刚到叶岛进修的学生吗？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对方穿着西式JK制服，也没有挂胸牌，怎么可能是研究所的一员？
“祭拜。壁上，有我的亲人。”
那是一种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其中仿佛紧紧裹夹着坚硬冰冷的芯子。
答毕，少女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她似乎察觉到少年在注视自己，便垂下头，微微侧过身子，想要躲避源治的目光。
“抱、抱歉！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不是存心来打扰你的。”
少女好像完全没听进去。
她继续用那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说道：“小心那个耳机，你的大脑被看穿了。”
这时，钟声不合时宜地敲响了，提醒人们现在是下午五点。防灾无线广播开始播放《红蜻蜓》。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好好待在这里，晚上七点到凌晨五点都不要到蝉隐町去。这是不可违抗的规定。”
留下令人费解的忠告，她还没等源治回味过来，便踏着斜阳归去了。
待那个清瘦的背影完全消失，源治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
他蹲下来查看那一束花，上面的卡片只画了一只设计成家纹的螳螂图案。
他抬起头来，瞄了眼少女刚才注视的先贤壁一角——那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螳螂家纹，和卡片上的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