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孩子再次躺回床上的时候，夕阳已经从山头冒了出来。
雨季之后，等下一阵北风吹过来，秋天就会如期而至。
虽然那个孩子好像天生不能讲话，但在清醒时，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
“荼婧姝，天梁院南长老荼向南之子”。
看着纸上一行娟秀的文字，孟仙忍不住苦笑。
被他秀气可爱的外表迷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时时刻刻在表明他是女儿身，可短时间，孟仙也不能辨别真假。
因为这几天自己行动不便，一直都是天音在照顾他，替他换衣，替他擦洗身体。
而天音看到那孩子如此说明，丝毫没有半点讶异。于是，孟仙没有深究。
沿着云彩，孟仙望向天边金色的线条，即便天音已站在他身后，他也不发一言。
“或许等他再醒过来，又能想起一些什么。”
天音靠在门柱另一侧，眯眼看着晚霞。
这个叫荼婧姝的孩子是解开谜题的关键，南长老将他藏起来，不应该仅仅是以防绝后。
当务之急是将荼婧姝的情况转达给师父，并让师父来做决策。
但孟仙却有一种隐忧——孩子的存在，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要不然你就直截了当地跟他说，南长老已经死了，这样他才会把我们当成救命恩人。”
天音的主意很有自己的风格。
“如果他不情愿，我们做再多都于事无补。”
孟仙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跟你之前推测的一样，南长老的确是自愿赴死，所以他才要把唯一的骨肉提前藏起来。小孩活下来一定也有价值，价值是什么，也许连小孩自己都不知道。”
天音翘了翘眉毛，问道:“可以去问谁？”
“南长老的弟子。如果我去问，应该会说的。”
孟仙非常想撒个谎，但又觉得逃不过天音锐利的眼神。
天音见孟仙一瘸一拐地走向下山的路，忍不住问道:“是那个叫黑桐的人？这么晚去见她？”
“以她的身份，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她，”孟仙回过头，温和地说道，“你要把门关好，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应声。”
……
实际上，第一个晚上，他别无收获。
直到第三天傍晚，他才在树丛背后捕捉到那个瘦削的影子。
刚开始，孟仙没有打搅她，等她与师父师母道别之后，他小心绕一圈，从陵园的小路走出来，佯装与之偶遇。
目光接触，她就把头低下，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
“接下来，又要离开天梁院吗？”
黑桐无视他的询问，加快了步伐。
但走了约十步，出于好奇，她转过身。
孟仙没有追赶她，而是郑重地朝孤单的两具坟冢行礼。
黑桐过意不去，也觉得胸中愤恨非要宣泄不可，便跑到少年身边，不带感情地问道:“伤势好些了？”
“能勉强走路。”
“我们要去找慕诗羽，你也要去。”
“我要加入你们？”
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泪花。
暮色渐深，她就像被镶嵌在了黑暗里，再被轻飘飘地送上天国。
走在钢索上的一群人，谁也没有能力预言自己不会成为深渊里的下一具骷髅。
孟仙曾怀揣着满腔热血，提出加入天梁黑衣的请求，可是被师父严厉拒绝，并被禁止再提这件事。
他是大师兄，比起对宗门的贡献，他的象征意义更加重要。
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黑桐等人对他的误解。
毕竟在他享受耀眼光环的时候，这群人可能正在被敌人的利刃刺得体无完肤。
“就算你是大师兄也没有资格加入天梁黑衣，我的意思是让你随行。”
“我师父不会同意的。”
“他就这么怕你受伤？”
在她清澈的瞳孔中，他看到了这群人对他的鄙夷以及异样的同情。
与童年时期的直率相比，现在的他谨小慎微，没有主掌人生的气魄。
抛来厌恶的眼神，黑桐气恼地往回走去。
“这是慕诗羽临走前塞给我的一封信。”
孟仙一边叫住她，一边从怀里拿出盖有火漆印的黄纸信。
黑桐闻言止步，惊讶地把信拿过来。
信未开封，封面是由南长老亲手写下的。
“南禺峰众弟子亲启”。
“这、这是……”
黑桐嗓音颤抖道。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想单独交给你们。”
直觉告诉他，让天音知道并不是好事。
南长老之死，令整座南禺峰动怒。
迟来的信笺会不会给陷入迷途中的弟子带来一丝安慰？又会不会让他们沦为复仇的工具呢？
哪怕少女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他也窥看不出南长老遗留的何种玄机。
直到……直到少女毫无征兆地抱住他，他才幡然醒悟——南长老在他的桃李之外，选中了自己。
……
“师父背祖忘义，难逃一死。你辈切记以大局为重，不可迁怒于任何人。修炼一途，以万事万物为己用，人却不知以何回报苍生，为师既去，是夙愿，亦是解脱。为师时常观望弟子勤练，不禁思索:人世百年，追求之大道究竟为何？报效家国？羽化成仙？后来，一位笨拙哑童递来一本识字书，一手指着字，一手摸着为师的喉咙，为师念一字，哑童便张嘴欢笑一次。大道何其简单，哑童为感触音色而活，为师则为其能哑笑而活。为其活，也必然为其死。因此，为师死得其所。只恨哑童从此孤苦无依，你辈从此以泪洗面。为师之后，二师兄寅尘可继为师之位，再与大师兄和睦相待，天梁院浓烟密布，只待旧貌换新颜。既见此信，你辈不该颓丧，哑童也该受人照料，为师可安然而去。”
……
如果前些天小女孩九月给自己的暗示是南长老的意思，那他也许会预料到自己会归根究底，再将计就计策划死局，把心爱的小孩托付给自己。
那到底是哪一方非要杀南长老不可？
是七杀殿，还是……天梁院？
“那个哑童，是南长老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
黑桐躲在孟仙的怀里，小声地说道。
“嗯……”
孟仙当即决定不向她透露荼婧姝的情况。
“慕诗羽为什么有师父的信？”
“我也不太明白。”
“师父，他、他……”黑桐抬起头，带着满脸的恐惧，说道，“他是七杀殿的人，他背叛了天梁院？”
“没有证据，我们也不能妄下结论吧？”
“那……我该怎么办？”
黑桐绝望地问道。
“南长老希望你们能轻轻松松地活下去，不是吗？”
孟仙安慰道。
黑桐抹去眼泪，离开孟仙，面向南长老的墓碑。
“对不起。”
她突然道起歉来。
纯粹宝贵的友谊随时间消散，她好想说一路走来的艰辛，但又不能说。而且他也不再是她熟悉的人了。
两个群体之间的隔阂不是一封感人至深的书信就能彻底消除的。
“天梁黑衣，如果能退出就退出吧……”
“那个哑童，是被慕诗羽带走了，所以师父才无后顾之忧？不行，我一定要找到，要不然师父与师母怎会安心？”
黑桐自言自语道。
忧郁的天空上悬着忧郁的星星，夜风吹过，穹顶竟泛起了褶皱。
一颗星辰，脱离本来的轨道，落寞坠地。
“唉，又有人死了。”
黑桐望着逐渐陨灭的星体，再扣上斗篷的帽子，缓缓走向归路。
孟仙再也没有挽留她，他们都还要专注地投入各自的战斗当中。
就在她身影被夜色吞没之前，孟仙听到她大声向自己喊道:“大师兄！秋天到了，要多加件衣服！”
“好！”
孟仙招手回应。
青梅竹马因为长辈的离世再度重逢。两人的情谊也因为时光的流逝大打折扣。曾经的那一丝丝暧昧也不复存在。
毕竟对于少年孟仙而言，他人生的秋天就要来了。
